第四十三章 紅豆生南國

廣州的雨。

灰蒙蒙的越秀山下,歐陽安娜對丈夫回眸一笑,顯出少婦的嫵媚。一個大丈夫,一個美嬌娥,他倆站一塊兒,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神仙眷侶是也。

一年半前,聖誕節,刺客阿海造訪了歐陽安娜在上海的家。為了女兒九色的安全,她決定當天搬家逃離上海。一家三口與常凱申同行,乘船南下廣州。

齊遠山脫離了北洋軍閥,加入國民黨,擔任大總統的警衛官。在中山先生居住的粵秀樓側畔,安娜買了一棟獨門獨戶的舊庭院,門前種著紅豆與芭蕉樹。

結滿紅豆的春天,歐陽安娜在書桌前,用小楷反復抄寫王維的“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女兒正在咿呀學語,便也跟著媽媽背出了這首詩。

雨打芭蕉的夏天,她抄寫蔣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度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剛滿三歲的九色,耳濡目染,不但會背古詩詞,還認得了不少字兒。

歐陽安娜生於東海孤島,成長於上海灘,在北京讀大學,如今又漂泊避難到南國羊城,就像她的媽媽來自赤道以南的爪哇島,或許命中更愛熱烈的南方。

廣州多雨。但她不喜撐傘,寧願讓雨點打濕衣衫。

因為傘,就是散啊。

少女時代,她天不怕地不怕,跟青幫老大的爸爸一樣百無禁忌。如今初為人母,嫁做人婦,卻有了很多忌諱,比如再也不碰生梨了,原因無他,生離啊!

去年夏天,陳炯明兵變,叛軍炮轟圍攻粵秀樓。齊遠山出生入死,保護中山先生突出重圍。安娜抱著女兒風餐露宿一夜,陜西永泰公主墓裏出來的黑貓,寸步不離地守護在母女身邊。次日,齊遠山接妻女登上停泊珠江的永豐艦。中山先生與夫人、常凱申也在艦上,眾人團圓,不勝唏噓。中山先生轉往上海,齊遠山與歐陽安娜避居香港半年。

年初,陳炯明的叛軍被驅逐,廣州重回革命黨手中。安娜回到越秀山的老庭院,只因喜歡那兩株紅豆樹與芭蕉樹。

手握大權的常凱申對齊遠山多有提攜,全看在歐陽安娜的面子上——因為1921年的平安夜,那筆慷慨的借款,堪比救命之恩。

身處大革命的中心,風雲人物際會的漩渦,歐陽安娜卻對政治不感興趣。幾年前,她夢想要做中國第一位女外交官,第一位女公使,第一位女外交總長,甚至第一位女總統。但自從女兒九色來到世上,她便放棄了所有夢想。

何況,她也是真正見過世面的人,參加過巴黎和會,近距離接觸過地球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們,比如美國總統、英國首相、法國總理……但在貧窮落後的中國,哪怕爬上權力的高峰,就像占據北洋政府的袞袞諸公,放到國際舞台上還不是個屁?

如今,她的人生便是相夫教子,閑來讀讀《浮生六記》,想象沈三白與蕓娘的日子。哪怕蕓娘吐血早逝,依舊值得安娜羨慕,這是她從未享受過的幸福。而她除了照顧女兒,便是回憶與秦北洋相處過的短暫時光,聽著廣州淋漓的雨聲,看庭前花開花落,天上雲卷雲舒,春風紅豆,夏雨芭蕉……

八月這一日,歐陽安娜難得出門,又撞上下雨天。齊遠山跑出來為她撐傘,夫妻倆結伴去西關采購些糧米與衣服。三歲的女兒正在小床上午睡呢。而他們並沒有發現,家門口對面的籬笆叢裏,藏著一尊小鎮墓獸,還有男人紅腫濕潤的雙眼。

齊遠山與安娜在傘下遠去,秦北洋才從籬笆背後鉆出來。他不是不想跟安娜打聲招呼,跟結拜兄弟的遠山敘敘舊,但仿佛他們之間有一堵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或者會尷尬得想要死掉。

他撫摸九色的鬃毛,決定告別越秀山,找個屋檐下度過兩日,等待登上去日本的客輪。

忽然,紅豆與芭蕉樹掩映的門扉開了一道縫。

先出來一只貓,全身烏黑的貓,核桃仁般的貓眼,正好看到了秦北洋。

哪怕有一萬只黑貓在眼前折騰,他也會一眼就認出這只貓——來自武則天的孫女,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姐姐——永泰公主地宮的老貓,不曉得活了多少年,竟然還能在這裏碰上?

貓直勾勾地看著他,也認出了他。

然後,九色向這只貓發出了咆哮。

一般來說,鎮墓獸不會搭理普通的動物,尤其是人世間的貓貓狗狗,除非這動物已然成精,或是偽裝成動物的鎮墓獸?

“別動!”

秦北洋按住九色的腦袋,讓它稍安勿躁,也許它聞到了這只貓散發的唐朝古墓氣味?

照道理說,貓碰到兇悍的狗,必然是一溜煙就跑了,可這只老貓居然紋絲不動,鎮定地看著不速之客的九色與秦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