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蟾舞台(一)

民國十一年,1922年1月1日,上海跑馬廳。

“秦北洋!”

這句是日語,嵯峨光,與他隔著無數個人頭,隔著鞭炮聲聲的音障。當她換成漢語“秦北洋”,秦北洋已跟隨一名年輕的將軍,坐進黑色奔馳轎車,在南京路上絕塵而去。

日漸黃昏,夕陽將梧桐枯枝曬得如同金色的碎骨頭。

“這算是擦肩而過嗎?”

光,看著先施百貨早早亮起的霓虹燈光,悵然若失。元旦的寒風卷來,竟被凍出兩條清水鼻涕。

她身邊有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精瘦的個子,文質彬彬,頭發向後梳著,露出飽滿額頭,嘴角尤其有型。他給嵯峨光遞出手帕,問出一句日語:“他是誰?”

“我的哥哥。”

“你有中國哥哥?”

日本少女接過手帕,擦鼻涕同時擦著眼淚:“是的,芥川先生。”

他們身邊還有個中國人,三十來歲,裹著棉布長衫,胸口搭一條黑圍巾,結結巴巴地用日語說:“我認識這個人,他叫秦北洋。四年多前,在上海,我們打過一些交道。某種程度來說,我還是他的恩人呢。”

“陳先生!”光著急地抓緊中國人的胳膊,“您能幫我找到他嗎?”

“秦北洋坐進了少帥的汽車。我聽說少帥廣結天下英雄,最愛請朋友看戲。他到上海不到七天,每夜都要看京劇。今晚,天蟾舞台有一出大戲《魚腸劍》,也許他會去那兒!”說完磕磕絆絆的日語,他又用中國話自言自語,“士別三日,當刮目想看!相隔四年,想不到這小子出息了啊!”

他叫陳公哲,上海精武體育會的骨幹。這些年來,他將精武門開到了全國各地,甚至走出國門,在南洋乃至北美宣言霍元甲的精神及武術。

芥川先生來了興致:“陳先生,我們去天蟾舞台吧!”

光跟著兩個男人走過南京路,元旦的黃昏,天早早地黑了,華燈初上,摩肩擦踵,華洋雜處,東京也不見這等繁華。

七天前,聖誕節的這天,嵯峨光乘坐的輪船駛入黃浦江。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中國,凝望水霧朦朦的外灘,江面上嗚咽的巨輪,仿佛窺視一個童話世界。光的父親嵯峨侯爵,正好來上海辦事,不放心把叛逆的女兒一個人留在東京,就像上次把她帶去巴黎一樣,這回就把她帶來了上海。

而光對於上海的印象,主要來自三年前的早春,秦北洋陪伴她流浪時的述說。

她跟父親住在外灘背後,上海最好的英國飯店內。這是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安排的,因為侯爵大人跟明治天皇有親戚關系,絕對是要拍馬屁的對象。

此後數日,她跟著父親跑東跑西,都是些無聊的公務,幫忙做法語和英語翻譯。元旦這天,光只想著去上海跑馬廳——這可是當年的日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近日來上海街談巷議的都是“賀歲杯”,報上連篇累牘的廣告。父親另有公幹無法同行,只能拜托同住一家飯店的芥川先生照顧女兒同行。

說到芥川先生,雖然年紀輕輕,卻已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學家。他是以大阪每日新聞視察員身份來中國的,已從南到北遊歷了幾個月,前兩天剛回到上海,準備過幾天回日本。

今天,芥川受到嵯峨侯爵的拜托,帶著十六歲的侯爵公主早早出門。他先去了虹口的精武體育會,當然不是去送“東亞病夫”匾額的,而是去拜訪大名鼎鼎的陳公哲。

元旦“賀歲杯”,上海灘萬人空巷,恰好陳公哲預定了上海跑馬廳的包廂,又略懂幾句日本話,便帶著芥川先生與嵯峨光同行,讓兩位日本客人開開洋葷,這是在東京也看不到的西洋景。陳公哲早就聽說過芥川先生的大名,暫且放下中日間的嫌隙,先行待客之道。

在看台上層的包廂內,十五歲的光放肆地喊叫,不停地蹦出“斯古伊”“剛八代”,跟一開始的貴族淑女判若兩日,要知道她可是偽裝過在妓院長大的。

最後,嵯峨光才認出一個沖過終點線,騎著烏黑的汗血馬,身材比所有歐洲騎手都高大的中國人,居然就是“哥哥”秦北洋!

上次一別,還是在巴黎和會,還是哥哥橫穿過巴黎下水道救了自己。回到日本以後,她委托羽田大樹打聽過秦北洋的消息,結果卻是哥哥死於北極冰海孤島的火山爆發。嵯峨光無法相信哥哥已經死了,每次看到富士山,這座休眠中的活火山,便會想起秦北洋的音容笑貌,似乎他已長眠在圓錐體的冰雪之中。

晚上七點,嵯峨光、芥川先生、陳公哲在二馬路吃了蘇式的鱔絲面,便來到對面的天蟾舞台。外觀是個西洋建築,舞台兩側掛著兩只大鐘,下面竟還有“三炮台”香煙廣告。舞台欄杆中間寫著“天生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