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揚威跑馬廳(一)

民國十一年,1922年,元旦。

是日,風和日麗,難得艷陽高照。聖誕節的積雪早已消融,上海的街頭略有泥濘。中國店鋪打出“喜迎十一年”的條幅,外國店鋪則閃爍“1922”的燈箱。

兩年來,秦北洋第一次脫下工匠的袍子,換上挺拔的西裝,頭戴黑禮帽,勉強打上領帶,皮鞋鋥亮,手提一根歐洲紳士標配的“斯迪克”。最亮眼的是上裝口袋裏,還插著半截白手帕——百貨公司的櫃台姑娘幫他打扮的,弄得兩人都分外臉紅。

九色化裝成赤色鬃毛的英國獒犬,雄赳赳氣昂昂,嚇得外國紳士們的金毛巡回、拉布拉多、羅威納、聖伯納、二哈們望而生畏。小鎮墓獸的脖頸頭一回套著項圈,牽在老金手中。

至於“鎮墓獸獵人”老金,不再是西北的土包子,搖身一變而成英國範兒的管家,為主人牽著獒犬,中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簡直鳥槍換炮。他這輩子第一次到上海,看到南京路上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中國最大商場的先施百貨與永安公司,亦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中山的底子最好,膚白臉嫩少年郎,卻換上一身中式長衫,背著書包,手打遮陽傘,貌似富家大少爺的小書童跟班。

三人一獸,從南京路走到上海跑馬廳。西式大門外有一對石翁仲,分明是古墓地面的物件,洋人卻拿來做裝飾品,不懂裝懂還裝逼的典範。據說這對石翁仲是三國東吳大將陸遜墓前之物,又說是從明朝大臣陸深墓前搬來的——陸家嘴便是因他得名。兩尊石翁仲下聚攏了不少女人,竟然坐地賭博,所謂“打花會”,據說通宵達旦不息,照報上說法都是“淫娃蕩女”,也把石翁仲當作神像焚香祈禱,傳說跑馬廳前這對石像很靈,“能夜入人家治病”。

劍橋博士李隆盛,國會議員小郡王,還有錢科與卡普羅尼,他們都穿上正裝,精心打扮,由秦北洋邀請來看“賀歲杯”賽馬。

上海跑馬廳裏人頭攢動,許多外國人將這場比賽,作為新年伊始的頭等大事兒。中國人要麽是來賭錢,要麽是來湊熱鬧的,但也有個別華商是賽馬的主人。這賽馬的風俗,古今許多民族皆有,但純血馬的速度賽馬,則是英國人的專利。英國殖民者每至一地,便建立跑馬場地,不僅是在賭博斂財,更是弘揚歐洲生活方式,以及白種人勇敢、尚武、自律、誠實的品德,本身就帶有征服者的色彩。小刀會起義,太平天國戰爭期間,上海人口激增,跑馬會遂成公共租界的中心地帶,也是遠東最大的公眾戶外活動地。

秦北洋跟著人流湧入看台,猶如古時的大校場,外圈是賽馬跑道,其中又有草地跑道,四分之一英裏的直線沖刺區。中間是跑馬會員日常訓練之地,還有足球、板球、網球、馬球場,甚至還能打高爾夫球。重大節日慶典,外國軍隊或萬國商團也會在此閱兵。

上海跑馬廳平常在春秋季賽馬,但在元旦的“賀歲杯”最為隆重。馬票由跑馬總會統一出售,多種玩法五花八門。來自英國的李隆盛指導大家完成下注。觀眾既有拖家帶口的外國人,也有如他這身打扮的富家子,更有不少販夫走卒,甚至有職業受托代購的。

今天的賽馬上場了,看台上歡聲雷動。十四匹純血賽馬,其中有一匹黑馬——汗血馬,烏騅駒,四蹄踏雪,秦北洋的幽神。

它被跑馬總會標記為一匹三歲母馬,有了個洋名字:Catherine the great。

“葉卡捷琳娜大帝?”

秦北洋立刻就意識到,不能照字面翻譯成“偉大的凱瑟琳”。它是一匹母馬,因此用最著名的俄國女皇命名。如果按照中國習慣,是不是得取名“武則天大帝”或“慈禧太後葉赫那拉氏”呢?

還有一層天注定——“卡捷琳娜”的昵稱就是“卡佳”,這匹汗血馬曾經馱著秦北洋與卡佳,一起走過昆侖雪山與塔裏木盆地。美人如名馬,想起紅顏薄命的卡佳,就讓秦北洋黯然神傷。為了卡佳,秦北洋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奪回幽神!

騎在幽神背上的騎手戴著頭盔,但看體型就是輪船上的英國小個子。

果然是偷馬賊。

秦北洋卻提了一個專業問題:“從體型就能看出,汗血馬和英國純血馬有許多差別,它們能在一起比賽嗎?”

“照道理是不可以的!”李隆盛在英格蘭住了多年,對賽馬略知一二,“英國純血馬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馬,沒有之一。汗血馬的價值不低於純血馬,優點在於耐力。可單純比較短程沖刺,肯定不如純血馬,差不多跟阿拉伯馬同一水平。”

“那他為何要偷幽神來賽馬呢?”

“誰知道呢?人也有個體差異,中國人普遍比歐洲人矮小,但也有拔尖的大高個,比如北洋軍閥中的張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