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永隔一江水(三)

片刻之後,法租界巡捕房來人了。法國探長回國度聖誕節了,辦案的是華人總探長——黃金榮。

此人五短身材,圓臉光頭,瞪著一對水泡眼,穿著長衫馬褂,帶領一群頭戴鬥笠的越南巡捕,氣場不像警察,更像黑社會老大。

不錯,她認得這位總探長,歐陽思聰的拜把子兄弟,同為上海灘青幫老大,安娜從小就管他叫黃伯伯。

黃金榮查看了命案現場,勃然大怒,誰敢在法租界不打招呼就隨便殺人,等於不給他黃某人面子,而且是殺到了青幫老大之女的家裏!

安娜又說,兇手便是四年前,殺害父親歐陽思聰,制造了海上達摩山滅門案的刺客。黃金榮命令法租界懸賞緝拿刀疤臉逃犯,同時通知公共租界與華界,以及全上海的青幫弟兄。

齊遠山卻在地上撿到一塊假皮,正好貼在自己右臉,足夠以假亂真。北洋軍閥的少校也是個聰明人,代替探長分析——如果有哪個客人暴露一張刀疤臉登門拜訪,保姆是絕對不敢讓他進來的,更何況給他沏茶敬煙?極有可能,阿海是經過了化妝,掩蓋了自己的疤痕,才能騙過保姆。

黃金榮對這位青幫老大的關門徒弟頗為贊賞,直誇歐陽安娜沒有選錯夫婿,他又給通緝令補充了一句話:刀疤臉善於化妝,必須用手檢查嫌疑對象的面孔。

即便如此,歐陽安娜還是決定馬上離開上海。

“今天嗎?”

齊遠山接過九色抱著,安娜回到另一間臥房收拾起行李。

“不錯,十二年前,刺客們襲擊了天津徳租界,殺死了秦北洋的養父母。次日一早,葉克難就帶著九歲的秦北洋逃離天津,前往清朝皇陵地宮避難。如果我們晚走一天,阿海就有可能卷土重來,我不能再讓九色收到一點點的威脅!”

“哪怕我們在上海另外尋找一個住處?再請法租界的巡捕日夜守護?”

“你不要低估了阿海,他都能從葉探長的手中逃跑,說明他不是一個人。”還是安娜看得透徹,“而且他又會化妝術,別指望巡捕房或青幫能逮住他。只要他在上海,必然還能找到我們。”

齊遠山盯著懷中九色的雙眼:“朗朗乾坤,豈有好人被壞人攆著跑的?”

“這年頭,哪裏是朗朗乾坤?分明是禮崩樂壞,草菅人命,國之將亡!”

“安娜,我倆不必爭論,我一切都聽你的。”齊遠山無奈地兩手一攤,“我們要逃往哪裏?”

“廣州!”

歐陽安娜仿佛已深思熟慮,脫口而出。

“那麽遠?我這輩子還去過嶺南呢!可是,我們人生地不熟,廣州是革命黨的地盤,我們若是去了,就等於背叛了北洋政府。”

“遠山,你就那麽留戀這個北洋政府?這個腐敗無能、草菅人命、賣國求榮的政府?好,那我一個人帶著九色去廣州,你回北京做你的軍閥夢去吧。”

安娜伸手就來搶齊遠山懷中的女兒,他後退一步說:“我跟你走!”

“當真?”

“當真!大不了脫下北洋的藍軍裝,做個平民百姓罷了!”

“不必,遠山,你天生是個軍人的料,我怎能斷送你的夢想。”

“那你的意思是……”

“昨晚,常凱申!”

“他?”齊遠山的腦筋轉得飛快,“我們借給常凱申六萬塊銀元,對他實有救命之恩,這筆投資,立刻就能有回報了?”

“北洋軍閥已無藥可救,遲早會被革命黨取代,你何必抱著那棵必倒的老樹,不另攀高枝呢?”

“你要我去廣州投奔中山先生?”

“不錯,那才是大有可為呢!也是四年前的東海夜航船,我跟葉克難與秦北洋的約定。”

說到秦北洋的名字,齊遠山又無語了,但他不再猶豫了,立即收拾行裝。

臨行前,他們帶上了那只黑貓——救過九色的命,哪怕是從墳墓裏出來的怪物,也必須帶著它。

齊遠山電話訂了一輛出租汽車,他和安娜坐在後排。九色擠在父母當中,隔著車窗,張望聖誕節的上海,外國人家門口的聖誕樹。小女孩的腳邊,還趴著那只古老的黑貓。

一路上分外緊張,齊遠山始終把手放在槍傷,以免阿海再度出現。

下午三點,抵達十六鋪碼頭。歐陽安娜抱著女兒,黑貓寸步不離地跟在左右,齊遠山提著兩個大行李箱,買了去廣州的一等艙位。

登上輪船,居然還是羽田汽船公司的。齊遠山去找艙位,安娜抱著女兒看黃浦江上的風景,冬天水面上的風雪雖大,小九色卻並怕冷,還伸出小手來接雪花兒。

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安娜小姐?”

她一回頭,果然見到了常凱申,淡然笑道:“常先生,好巧啊!”

“好巧!好巧!”

“您也去廣州嗎?”

“不,我們先去香港收購一家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