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飛行的阿海(三)

次日,安娜跟著丈夫離開西安,踏上返京之路。再不走,等到開戰,怕是走不了了。

古墓裏出來的黑貓,始終盤踞在大車頂上。這只畜生的顏色、長相還有眼神,都讓普通人望而卻步。九色卻很喜歡這只貓,有事沒事總向它伸手,發出燦爛的笑容。

葉克難騎馬送了一程,歐陽安娜為昨天的失態而道歉——不管阿海有沒有說謊,秦北洋,早已經不屬於自己了,他要去什麽地方?要跟什麽人在一起?安娜無權幹涉也無法幹涉。

但她心有不甘的是,為什麽偏偏是阿幽?

出了西安的長樂門,送到灞橋柳下,往南可以望見白鹿原。葉克難抱起小九色,這回小姑娘識相了,沒在他身上撒尿。

齊遠山說笑一句:“九色啊,等你長大後,一定要嫁給葉探長這樣智勇雙全的男子漢。”

這話說的葉克難有些尷尬,便將小九色交還到安娜手中。

她抱著女兒鉆進大車:“閨女啊,你可不要再認識你親爹這樣的男人。”

一見北洋誤終身。

車隊消失在關中平原,葉克難縱馬來到白鹿原,踏著麥收後的黑色原野,手搭涼棚,遙遙東望,便是驪山與秦始皇陵,更遠處似有烽火連天,一場大戰已不可避免……名偵探葉克難留在西安,他讓阿海繼續養傷,請大夫定時來換藥。他計劃等到阿海基本傷愈,在西安就地審判槍決,免得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出幺蛾子。

阿海的身體底子太好了,人家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他一個月就已好了大半。阿海每次屙屎拉尿,都得葉克難親自伺候,他怕小兵不謹慎,被阿海抓住空擋,白白丟了性命。

葉克難還想問出更多秘密,但阿海諱莫如深,再不多說一句。從前不是沒碰上過這種死硬骨頭,即便用上刑部六扇門那套酷刑,綁上木樁子千刀萬剮,阿海也是打死不說的。

七月頭上,烈日炎炎,陜西軍閥混戰暫時告一段落。直系大軍攻克西安,城頭變幻大王旗,為首大將是第十六混成旅的馮玉祥。

直軍接管了督軍衙門,徑直沖進關押犯人的密室,用刺刀對準葉克難的胸膛。

京城名偵探戴著黑色大蓋帽,挺著胸膛,出具北洋政府內務部的公函。但這夥軍人有備而來,徑直將阿海從病床上抓起來,照舊五花大綁,送上一輛裝甲汽車。

葉克難的第一反應,並非刺客同夥來劫獄,而是三年前的國會議員連環刺殺案——是否當年遇害的議員家屬,點名要買刺客的人頭復仇?

他騎上一匹快馬,緊緊追趕裝甲汽車。就算要將惡貫滿盈的兇手正法,也必須在警探手上,輪不到這夥人動用私刑。

但沒想到,汽車並未開往刑場,而是出了城西的安定門,來到西關機場。全副武裝的士兵攔住了他。葉克難爬上西安城墻,扒在安定門的箭樓上,只見機場跑道停著一架雙翼運輸機。機身塗裝著醒目的五色圓環,中國空軍最早的標志。

阿海被擔架送上飛機貨艙。引擎開始轟鳴,螺旋槳掀起狂風,如大鳥沖入碧藍天空。

葉克難憤怒地抽出手槍,對著天空連射三槍:“阿海,我開槍為你送行!更大的腥風血雨,等著這個國家呢!”

刺客飛走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後的運輸機,都是轟炸機改裝的,像具高空飛行的鋼鐵棺材。

阿海聞著機艙中的燃油氣味。每次在雲端氣流中顛簸,都讓他夾板中的斷骨疼痛。如果能爬到飛行員艙,就能俯瞰八百裏秦川,飛過金字塔形狀的秦始皇陵上空,沿著渭河掠過高聳的華山之巔,在潼關飛度黃河,沿著山西汾河谷地上溯,翻越巍峨的太行山,俯沖下火熱的華北大平原。

飛行員降落在北京南苑機場,加滿燃油向東飛行,掠過山海關城樓,沿著遼西走廊北上,進入東三省地界。阿海感到在下降,有種即將墜毀的錯覺。這一路飛了數個鐘頭,無人來幫助阿海便溺,忍不住只能撒在褲子裏了。

飛機停穩,有人將他從機艙裏拉出來,小心地擡在擔架上。

他看到刺眼的太陽:“這是哪兒?”

“奉天!”

阿海心裏一驚,難道就要見到那些人了嗎?

奉天,明朝之沈陽,努爾哈赤改為盛京,滿清入關,改為奉天府,取奉天承運之意。清末東三省改制,奉天亦為省名,占有東三省精華之地,孕育出了奉系軍閥。

擔架擡過奉天東塔機場的跑道,四周布滿士兵與鐵絲網,武器裝備比之西北強了不少,就連士兵穿著布料也更高級,軍官踩著鋥亮的馬靴,配著日本造的手槍。

阿海被擡入一間碩大的機庫,停著幾十架雙翼戰鬥機與轟炸機,中國最強大的空中力量。他依舊被鐵鏈子捆綁,就像即將被獻祭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