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上墓穴(一)

騎鶴飛行。

白鶴振翅高飛,再度穿破雲層,向著山巔,向著蒼穹,劈開空氣與風的阻力,將秦北洋與九色拋到一根粗壯的樹枝上。

樹枝長滿分岔的枝椏,還有茂盛堅硬的松針。撞擊力讓樹枝迅速下垂,幾乎斷裂為兩半,卻在最低點重新彈起。秦北洋被高高拋起,這才慢悠悠地落在一株迎客松上。

他還活著。

這株橫亙於懸崖邊緣的迎客松,如一雙橫空出世的大手掌,將他攔腰托住。九色同樣驚恐地抱住樹幹,折斷的鹿角又長出來了。萬年老松樹的身段,竟如小女孩柔軟和諧,面對高空墜物的強大沖力,先被折彎,然後彈起,像狂風中的竹子,搖擺而不倒,上善若水,以柔克剛。如果以硬抵硬,要麽秦北洋粉身碎骨,要麽松樹攔腰折斷。

他仰頭看著仙意盎然的白鶴——如同宋徽宗筆下的仙鶴鎮墓獸,拍打翅膀,懸浮半空。

“鶴兄!鶴兄!多謝你救命之恩!來日若有機會,秦北洋必將報答。”

白鶴不以為意,圍繞迎客松飛了一圈,栽入懸崖下的雲層,宛如棄世修行者無影無蹤。

秦北洋對著蒼穹大口喘息,身上紮滿松針,如同一只刺猬。想起兩年前的地心遊記,攀登過地下的世界樹,他對爬樹可是得心應手。

哎呀,唐刀丟了!

可惜啊!父親留給他的禮物,安祿山的陪葬品。唯獨十字弓,還掛在自己的背帶上。

萬仞絕壁的迎客松上,秦北洋拔去身上松針,只要九色還在,世界就還在。

可是,阿幽在哪裏?

他憂心如焚起來,小鎮墓獸吐出琉璃火球,照亮附近崖壁——迎客松孤零零長在懸崖石頭縫中,前後左右沒有樹木,也無藤蔓,只有光禿禿的巖壁。

至於底下,深不可測,猶如尼采的深淵。

秦北洋躺在迎客松上,騰雲駕霧一般,困頓地沉沉睡去……

醒來之時,懸崖上已是萬丈紅光,卻唯獨看不到太陽。幾千裏蒼茫雲海,盡在腳下奔騰流轉矣。也看不到山頂,仿佛騰雲駕霧。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風景,萬丈刀削的雪白懸崖,山間猴子家族嬉戲,一線天的瀑布垂落,似乎還有古代苦行僧的洞窟。

秦北洋看到一只黑白相間的野獸。體型臃腫圓滾滾,像只毛茸茸的大狗熊,卻如飛檐走壁的俠客。圓腦袋,烏黑眼眶和耳朵,黑色四肢和胸口,其余全是白色,幾乎看不清尾巴。

難道……這就是法國生物學家所說的生活在中國西部的古老物種——貓熊?

秦北洋向貓熊大聲呼喊,表示人類的友好。但這貓熊卻被他嚇得不輕,立刻攀援巖石消失。想必貓熊也是上古殘留的神獸,在這人跡罕至的太白山,恐怕是神獸們最後的避難所。

正思量間,頭頂垂下一個黑影,同時響起中氣十足的聲音:“秦北洋!”

他惶恐地坐在樹幹上,幾乎墜落深淵。對方是個年邁的老婆婆,滿臉皺紋,黑布裹頭,圓領長袍,衣襟左衽,仿佛穿著壽衣。

“孟婆!”

秦北洋認出了老婆婆。

三年前,長達整整一百天的夢——眼前的這張面孔,站在奈何橋頭,喂他喝下濃湯的孟婆。她站在迎客松上,白發在雲中繚亂,真是神仙景象,你說她有一千歲,秦北洋也信。

左衽的老婆婆伸出手,秦北洋卻有些疑惑,不知是敵是友?但他看到孟婆的雙眼,渾濁的眼角膜,飽經風霜的額頭,卻讓他無法設防。他靠近孟婆,被她摟在懷裏,就像老奶奶對小孫子那樣。

北洋的聲音都變得稚嫩了:“婆婆!我才知道,太白山,就是天國學堂,也是刺客們的巢穴。”

“北洋,我已在洞中閉關整整三月,沒人能找到我。”

“您知道昨晚的事兒嗎?我們來行刺阿海,可惜失敗了!阿幽還活著嗎?”

“是,她活著。”

秦北洋長出一氣,眼眶已濕:“婆婆,救了我們性命的白鶴,也是被您放出來的嗎?”

“嗯,仙鶴祥瑞長壽,此物可比我老多了……”

“請受秦北洋一拜!”

“昨晚,我已見到拯救天國之人。”孟婆看向茫茫雲海,指著他的鼻子,“北洋,你斬殺白蛇鎮墓獸,就像漢高祖劉邦斬白蛇——你就是我在太白山上等待了五十年的那個人。”

“什麽人?”

秦北洋心底閃過十二年前,自己第一次沾染過地宮金井之氣,父親說過的話——

要麽是真龍天子,要麽是亂臣賊子。

“不可說。”孟婆卻賣個關子,將繩索纏繞在秦北洋身上,“我來救你上去。”

“好,我們去救阿幽,去救太白山。”

“可我怎麽上去?”

“你忘了修行的刺客道輕功了嗎?”

大把年紀的孟婆身懷絕技,健步如飛,攀上迎客松,又似走鋼絲踩過細細的樹枝,山風呼嘯而過,如同在細繩子上翩翩起舞。秦北洋想起“夢”中修煉,老婆婆現身說法,出其不意地騰躍,飛天入地,讓人無從防範,不但有助於動如脫兔的刺殺,也能幫助刺客逃離現場,方才配得上“彗星襲月”。秦北洋氣沉丹田,站在松樹枝上如履平地,竟然一飛沖上兩三丈。怕是在懸崖墜落的驚險過程中,得到白鶴君的某種加持,領悟了鳥類駕馭空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