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昆侖神女(一)

民國九年,1920年,十月。

昆侖山前,湛藍的蒼穹飄過幾片白雲,幻化出骨骸般的形狀。秦北洋不回頭,縱馬奔向連綿的雪峰,一騎絕塵。

天空飄起小雪籽,進入幽深河谷,兩邊都是懸崖峭壁。九色嗅出了白俄人的氣味,路邊還有馬糞與篝火的痕跡,伊萬諾夫與卡佳就在前方不遠。

他怕胸腔裏的癌細胞又爆發,想在昆侖山上找個古墓,哪怕只是鉆進去呼吸幾口——既然是中國文明的發源地,想必古墓也是標配。

地勢漸高,冷如寒冬。幸好在巴紮上買了袷袢與皮襖。翻過昆侖山北側達坂,開闊的無人區,棲息大群野牦牛與野驢,以及藏羚羊——皮毛賣到印度和克什米爾相當於同等重量的黃金。這裏有兩個高山湖泊,十幾座火山錐,遍布上古留下的熔巖,俗稱“黑石灘”。空氣充滿濃烈的硫磺味,仿佛回到北極維京陵墓下的火山口。

秦北洋牽著幽神與九色,趴在鋒利的火山錐邊緣。坑底遍布熔巖洞,紅色和黑色的火山巖,像浮出地面的煉獄世界,想起在俄國北極圈科拉半島的地獄鉆井。到處是大型動物的骨骸,還有一些新鮮狼糞,這讓汗血馬尤為緊張。

沿著河谷而上,海拔將近五千米,每走幾步都會呼吸困難,頭痛欲裂,幽神被迫放慢步子。順著一條崎嶇的山路,他發現有人工修築的痕跡,地上有雜亂的馬蹄印子。

他看到一條紅色的溪流……

秦北洋翻身下馬,用手指頭沾了沾溪水放到嘴裏,十足的血腥之氣。

這是一座礦山,巖石縫隙間有晶瑩剔透的原生礦石,俗稱“山料”。當年在德勝門外隴西堂,老板李博通是和田玉高級玩家,對其中門道如數家珍,秦北洋也偷師過一二。

“玉出昆侖”,早在商周,和田玉就已來到中原。古人常從和田的玉龍喀什河與喀拉喀什河中淘得籽料,乃是受到河流壓力沖刷上萬年而形成的卵石。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除了一層鮮血,還有塊棕色皮料。籽料產量有限,猶如人工淘挖沙金。唯有山中才能挖出大塊玉料,美玉藏深山,不至絕險之地,不會覓到頂級的羊脂白玉。

工棚裏堆積剛開采的山料,多是淡青色的青白玉,少數是微透明乳白色的白玉,價值不知多少銀元乃至黃金?據說北京宮廷裏的許多和田玉,甚至皇帝玉璽,都是來自昆侖山的原生礦石。

秦北洋並不關心這些玉石,他的眼裏是遍布整座礦山的屍體。

至少五六十個死人,橫七豎八地倒著,多是山下綠洲的農民,也有千裏迢迢而來的回民與漢民礦工。他們被步槍射殺,鮮血剛剛凝固,關節還能活動。

大屠殺發生在一兩個鐘頭前。

他撿到幾粒彈殼,俄國生產的子彈,無疑是伊萬諾夫那夥強盜幹的。

天空盤旋數只禿鷲,等待享用人肉大餐。它們看到秦北洋孤身一人,只有身邊的一犬一馬,便肆無忌憚地俯沖下來,啄食死人的眼球、口鼻以及內臟……

“畜生!”

秦北洋抽出十字弓,覷準射出一箭,穿透一只禿鷲的咽喉。剩余的食腐動物一哄而散,天空散亂腥臭的烏黑羽毛。

他不忌諱死人,將遇難礦工拖入礦坑埋葬,免得被畜生打擾。他跪下磕頭,發誓為礦工報仇,跨上汗血馬,催著九色追蹤。

沿著白水河谷而上,翻越更高的達坂,積雪已深。秦北洋帶著足夠多的烤饢,在西伯利亞也學會了吃雪,這點溫度奈何不了他,只是高原反應讓人頭疼。

下達坂的道路陡峭,幽神也得分外小心,一旦馬蹄打滑,就會跟主人同歸於盡。秦北洋沒有發現古墓,倒是見著一座古堡廢墟,不曉得古人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他想起兩年前,春天的那個夢——高山煙雲繚繞的“天國學堂”,芳子、中山、鬼面具、孟婆……曾經以為就是昆侖山?現在想來不太可能,這裏要麽荒蕪不毛,要麽冰天雪地,根本沒有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古書上寫的都是騙人的?

日暮時分,視野豁然開朗,汗血馬踩著積雪,來到昆侖山的克裏雅山口——新疆與西藏之間交通要道。康熙年間,準噶爾大汗策妄阿拉布坦派遣一支奇兵,由此遠征攻克拉薩,堪比跨越阿爾卑斯山的漢尼拔,卻引來十四阿哥胤禎與嶽鐘琪收復西藏之壯舉。

這是一個湖沼密布的平坦寬谷,高原反應稍稍緩解。秦北洋看向高處,西昆侖山自帕米爾高原迤邐而來,經過克裏雅山口則為中昆侖山。還有一座高入蒼穹的昆侖神女峰,夕陽下光芒萬丈。

昆侖神女峰。

夜幕籠罩亙古荒涼的無人區,前方傳來陣陣揪心刺耳的狼嚎。

月亮升起來了,秦北洋和幽神、九色,就像被拋入茫茫大洋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到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