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漠北故土

一個月後……

民國九年,1920年,縱是六月天,戈壁夜涼如水,升起一輪明月。

秦北洋下了馬,赤色鬃毛的九色站在一側,猶如蒙古草原上牧羊的獒犬,遙望月光盡頭的地平線,聽到此起彼伏的狼嚎。

他跟隨百余騎的探險隊,穿越大半個內蒙古草原,進入荒無人煙的外蒙古戈壁。再也不見什麽古墓,偶爾撞上山西人的駱駝商隊,朝聖的蒙古喇嘛,還有孤獨劃破天空的大雁……

白俄們紛紛支起帳篷入睡,唯有秦北洋坐在戈壁灘上,點起星星點點的篝火。沃爾夫娜鉆出帳篷,披著男人的白軍裝,姿態撩人點起一支煙,悠悠地問了一句:“不知過了這片戈壁,後面是什麽地方?”

“是另外一片戈壁。”

秦北洋微微一笑。其實,這片戈壁的後面,便是外蒙古首府庫倫。

第二天,探險隊渡過戈壁灘,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庫倫南北都是連綿群山,圖拉河自城南的博格多山腳下流過,兩岸綠草如茵的原野,不時見到雪白氈房,趕著羊群的蒙古姑娘。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庫倫城頭飄揚著中華民國的五色旗,還有穿著藍色軍裝的北洋軍站崗,顯然已收復了這塊漠北故土。

伊萬諾夫上校帶著探險隊,住進白俄貨棧。俄國革命以降,便不斷有白俄人逃亡至此。稍事歇息,上校帶著秦北洋作為翻譯,前往北洋政府駐庫倫的西北籌邊使公署,也是西北邊防軍第三混成旅的營房。

九色蹲在轅門外守候,秦北洋交出武器,在大帳外等了兩個鐘頭,方才見到西北籌邊使——這是北洋政府的封疆大吏,相當於滿清的辦事大臣,想是故意擺出的架子。

伊萬諾夫遞上白俄的禮物和書信,對面坐著一位年輕的中國將軍,年紀不過四十歲上下,藍色軍裝的胸口綴滿勛章,肩上有三顆金星,已是北洋最高的上將軍餉。

秦北洋認得這張臉——徐樹錚,皖系軍閥的二號人物,段祺瑞的左膀右臂,人稱“小徐”。兩年前,北京房山雲居寺的洞窟內,秦北洋誤打誤撞綁架了這位“小徐”,以至於成了北洋政府的特級通緝犯。

這下豈非自投羅網?身在小徐的兵營裏,他也插翅難飛。秦北洋硬著頭皮做了俄語翻譯,幸好小徐根本不拿正眼看人,也是恃才傲物的本性。

上回逃離北京,秦北洋只有十八歲到,如今才過去兩年,但經歷過的九死一生,上天入地的種種奇遇,遠遠超出別人幾輩子,因而容顏有了極大變化。當年他還像躺在棺槨裏的唐朝小皇子,而今已告別了青春少年,肩膀更寬,胸膛更壯,皮膚也更粗糙,穿著一身蒙古人的袍子,頗有彎弓射大雕的風骨,一如這大草原上套馬的漢子。別說小徐將軍認不出他,就算老爹秦海關在世也得多看幾眼。就像《基督山恩仇記》裏經歷過千難萬險的鄧蒂斯,等他從基督山歸來復仇,已經無人再能認出他來了。

於是,他也大大方方地說話,免得鬼鬼祟祟反而引起小徐的懷疑。

“徐將軍,奉天的張少帥推薦我們去西北探險,考察蒙古與新疆的地理環境,為將來開發礦產資源做準備,我們的隊伍裏還有俄羅斯最好的地質學者。”

秦北洋如實翻譯,心裏卻想這伊萬諾夫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明明是去挖墓和找鎮墓獸的。不過,少帥的推薦倒是真的,上校遞交了一封少帥親筆信。

“嗯,我認得小六子的字,我還做過奉軍的副總司令呢。”小徐面對白俄並不客氣,卻有多看了秦北洋兩眼,總好像在哪裏見過?翹起二郎腿說,“上校先生,念在少帥的面子上,我才破例接見你。但你不曉得,奉天的張大帥,又在我們背後捅了刀子。如今蒙古已被我收復,這裏已非俄國的地盤,請你們趁早離開,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

小徐說話從不留余地,沒等伊萬諾夫辯解,便扔下一句“送客”,匆匆離開大帳。

伊萬諾夫失望地走出營房,秦北洋有驚無險,後背心被冷汗浸濕,萬一被小徐想起來,斷無活著出來的可能。

“秦北洋!”

忽然間,一聲男人的暴喝從背後響起,驚得他小腿肚子都軟了。秦北洋差點抽出唐刀,準備跟人拼命,才看到另一張熟悉的面孔。

出乎意料,竟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他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紀,長相卻像細皮嫩肉的南方人,穿著一身藍色的北洋軍裝,看肩章已是中校軍銜。

秦北洋低聲說:“噓!讓小徐聽到我的名字就完蛋了!”

小郡王“諾”了一聲,摟著他的肩膀打量:“我的媽呀!真是你啊!你可是跟過去大不相同,判若兩人了啊。”

他鄉遇故知,秦北洋與小郡王擁抱,就差再來場初次相遇的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