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紅山玉龍(一)

沒有棺材的地宮。

但有一張床,帷幔中躺著兩個人,仿佛在地下的幽冥世界,延續小夫妻的新婚臥房。

闖入者們屏著呼吸,注視這張大床並無床腳,而是直接在地上拼接柏木板。更像日本人的榻榻米,只不過沒有席子,而是金燦燦的錦緞褥墊。唐朝以前的中國人也是這樣睡的,那時只有臥榻。床板上鋪著褐紫色織金褥墊,七個木支架撐起絲制帷幔,掛有金銀勾環。就像隔著一堵半透明的墻,反而比棺槨更為詭異。

席地帷幔也是契丹人在草原上的生活習慣,進而帶到另一個世界。

秦北洋繞過玻璃器皿,跟九色慢慢靠近兩個墓主人——越國公主與駙馬頭東腳西,仰身直肢,躺在褥墊上。他不想讓白俄人觸碰這些寶貝,顫抖著伸出手,挑起九百年前的帷幔,就像掀開新娘子的紅蓋頭,撲面而來一股腐爛的氣味……

他看到了墓主人。

但看不到臉,只看到兩副金面具,一股針刺般的寒意,從面具的雙眼之間襲來。

秦北洋把帷幔掛在床架子的勾環上,想起在巴黎盧浮宮見過古埃及木乃伊,法老臉上也覆蓋金面具,異曲同工之妙。兩個墓主人的面具,明顯可分男女。左邊的駙馬粗獷而狹長,似有小胡子。右邊的公主面具圓潤清秀,多半根據真人相貌而來。駙馬戴著銀冠,公主戴著金冠。正中有一火焰寶珠,兩側是展翅欲飛的鳳凰,珠光寶氣,精美絕倫。他倆腦袋下面是銀枕頭,腳底蹬著銀靴子,全身穿著銀絲網格,根據人體各部位精細編織。駙馬身佩銀刀與鐵刀,公主佩著琥珀瓔珞,腰束玉帶。金面具上銀絲裹著烏黑雲鬢,插滿珍珠琥珀頭飾。面具下的頭頸,掛著琥珀珍珠項鏈。兩腕各戴一雙金手鐲,所有手指都戴金戒指。公主一條胳膊掛在駙馬手上,符合墓志所說的駙馬葬於前,十八歲的公主葬於後。

秦北洋看著公主的金面具,想象面具底下的真容究竟如何?

“這是什麽?”

有個白俄人叫喚一聲,眾人把目光集結到圓形墓室側面,赤柏木的護壁接縫處,懸掛一枚彎曲的玉器,礦燈照射下發出溫潤反光。

秦北洋下過許多古墓,卻從未見過這種器形——墨綠色的玉龍一條,龍體蜷曲,呈C字形,高與寬各約一尺,橫截面為橢圓形,直徑約一寸,相對近世玉器而言相當霸氣。玉龍吻部前伸,龍口緊閉,對稱的一雙鼻孔,棱形突起雙眼,眼尾細長上翹。頸背有一大塊凸起的長毛,彎曲上卷,又稱為“鬣”,占整個龍體三分之一。龍背上有鉆孔,金絲貫穿此孔,將玉龍懸吊在木護壁上。龍頭與龍尾兩端垂下,恰好處於同一水平線,證明工匠有過精心設計。

他從這玉龍身上發現了鹿眼、蛇身、豬鼻、馬鬃……再低頭看小鎮墓獸九色,同樣具備多種動物之相,如麒麟的四不相,因此才是上古神獸。

難道龍也是一種四不相神獸?

這塊玉龍以整塊玉料雕琢染成,匠人技藝高超,細部用了浮雕與淺浮雕,通體琢磨光潔,圓潤流利。秦北洋在北京德勝門內隴西堂打工時,偷師過鑒玉的常識,看出這玉料多半是遼東的岫巖玉,距離契丹草原倒是不遠。

“дракон?”

連沃爾夫娜都看出端倪,念了個俄語單詞,就是“龍”,相當於英語的“dragon”。

不過,秦北洋也注意到,這條玉龍無足、無爪、無角、無鱗、無鰭,不同於任何朝代所見的龍。應是上古中國龍的形象,因為秦漢時期的龍就至少已經有爪了。而從玉龍身上的包漿來看,厚厚的自然光澤,浸透人體與泥土的潤澤。原則上玉生包漿,年代越久,包漿越厚,入土之後,反而不易形成包漿,因為沒有活人佩戴,玉器無法與人的靈魂感應。但在這古墓之中,應當處處飄著兩個墓主人的亡魂……

無論如何,這玉器並非契丹當時的產物,恐怕在這座大墓營造之時,玉龍早已傳世上千年,遠在春秋戰國以前的上古?

越想越遠,秦北洋的心思都亂了,沒注意到有個白俄人,竟伸手摸了玉龍一把。

“住手!”

失之毫厘,那只毛熊般的大手已觸到了玉龍。

整個地宮發出轟鳴巨響,眼前的赤柏木齊刷刷折斷破裂,潛入古墓九百年的玉龍,已是飛龍在天。觸摸玉龍的白俄人,脖頸上的頭顱已經不見,只剩一個噴血的腔子,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驚恐地睜大雙眼……

秦北洋拽著沃爾夫娜往外跑去。伊萬諾夫招呼所有人馬逃出後室。逃命時才嫌墓室門不夠寬,還有三個白俄沒能沖出來。後室裏傳來人的慘叫聲,呼天喚娘的俄語聲。

墳墓歸於沉寂。

秦北洋緊握著唐刀,伊萬諾夫拔出手槍,準備好手榴彈,其他白俄也各自掏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