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越國公主(一)

民國九年,1920年的春天。

秦北洋與九色準備好了行囊,跟隨白俄上校伊萬諾夫,沃爾夫男爵夫人卡捷琳娜,還有一百五十名白俄老兵,騎著哥薩克駿馬出發。

人馬離開哈爾濱時,已是燕子歸來,綠樹抽芽。冰封一冬的松花江解凍,冰排順流而下,當地人稱“武開江”,洶湧湍急,氣勢磅礴,發出哢嚓嚓的轟鳴聲,甚至壘起高聳的冰墻。白俄們不以為然,他們在俄羅斯的大江大河生活慣了,早已見怪不怪。

松嫩平原以西尚未開墾,名副其實的北大荒,到處是森林、荒野、湖泊沼澤。伊萬諾夫縱馬在前,秦北洋背著唐刀與十字弓在後,九色如獵犬穿梭在馬蹄邊。沃爾夫娜蒙著面紗,一身肅穆的黑色長裙,堅持給死去的丈夫服喪。按照歐洲貴族的規矩,女士務必側鞍騎馬,不得兩腿分開。

隊伍曉行夜宿,沒有城鎮可以打尖住店,全得自己埋鍋造飯搭帳篷。伊萬諾夫雖是酒鬼,治理軍隊卻有兩把刷子,野蠻的白俄哥薩克服服帖帖,沒人敢對沃爾夫娜有輕薄舉動,誰敢違命就要抽二十鞭子乃至槍斃。從哈爾濱西行到大興安嶺,山上仍然皚皚白雪。伊萬諾夫研究地圖後決定,繞行內蒙古的科爾沁草原與西遼河上遊。

騎馬穿過春天的大草原,來到西拉木倫河北岸。秦北洋心情遼闊,仿佛人世間一切煩惱都不值一提。蒙古牧民趕著馬群經過,遠方點綴蒙古包,這是僧格林沁的故鄉,但哪裏有什麽古墓?蒙古習俗原是萬馬奔騰踩踏,魂歸長生天,茫茫草原何處尋找?不像內地有墳冢或墓碑、翁仲等等。後來蒙古人信仰佛教,更以火葬為主,偶爾還有天葬。

有一日,秦北洋從馬鞍上摔下來。胸口又開始難受,額頭淌下豆大汗珠。那麽多天沒進古墓,癌細胞卷土重來。現在他跟伊萬諾夫的路徑是一致的——盡快找到古墓。

“秦,你怎麽了?”

正當伊萬諾夫來關心時,秦北洋看到天空變成一片恐怖的橙紅色。戰馬首先嘶鳴,白俄們紛紛尖叫。沙塵暴的前兆,猶如鋪天蓋地的墳頭,要把草原變成地宮,所有人變成陪葬品。兩年前的北京,運載四翼天使鎮墓獸的法國飛機,就是在這萬裏黃沙中機毀人亡。

容不得思考的時間,務必尋找躲藏的地點,不然所有人都可能被埋葬。秦北洋重新上馬,馳上一片高曠的山包,望見南方有座渾圓山丘,平地凸起在大草原上,或許可以避風?眾人策馬揚鞭而去,伊萬諾夫留在隊伍最後,牽住沃爾夫娜的韁繩,免得這女人掉了隊。

沙塵暴攆著馬尾巴而來,九色覷準山丘而去。你若站在地平線上,就可見這黃沙宛如一頭巨獸,奮力追逐百來個來騎士,想把他們一口吞吃,卻總相差那麽半口氣。待到山丘背後,不少馬匹已累得摔倒,口吐白沫,余下氣喘籲籲。大夥兒總算避開風頭。仿佛被一堵高墻擋著,稍微出去半步就會被卷上天空。

秦北洋背靠山丘,胸口的癌細胞和暖血玉同時滾燙。九色也咬著他的褲腿,往山丘的泥裏亂刨。他忍痛觀察形勢,更遠處還有連綿的群山,那是大興安嶺的余脈,前方流淌過西拉木倫河,倒有開闊的龍脈形勢。他把耳朵貼著山丘,小時候父親教他的訣竅,通過聽覺感知地脈之氣。

伊萬諾夫也看出端倪,命令準備炸藥,即便沒找到古墓,至少能炸出個避難所。秦北洋本該阻攔,怎能讓這些白俄人挖開中國古墓?但若不打開,自己就會死於惡性腫瘤,百十來號人也會被沙塵暴吞噬,這古墓地宮就是他的救命藥丸呢。

白俄工兵迅速安裝炸藥,計算好爆破範圍,大家退到安全距離外,好幾匹馬被風卷走。按下引爆器,山丘底部轟然巨響,地動山搖,飛沙走石,露出個黑乎乎的洞口。

墓道口出來了。

伊萬諾夫提著礦工燈往裏照,依稀可辨幽深的磚砌甬道。一聲令下,眾人牽著馬進入墓道,百十來號人足以壯膽。秦北洋沖在最前頭,其實他已虛弱不堪,雙手撐著墓道墻壁……

中國古墓獨有的氣息,如同千萬只毒蠍子爬入鼻孔與氣管。九色變得生龍活虎,兩眼放射綠色光芒。秦北洋順著斜坡階梯往下,疼痛慢慢減弱,仿佛小清新的氣流撲面而來,竟讓人神清氣爽。他撫摸小鎮墓獸的鬃毛,看著它會心一笑,又一次僥幸活了下來。

墓道兩邊出現壁畫,白俄士兵們分外興奮。不知什麽年代的彩繪,全是人物與馬匹,真人真馬同比例,像面古老的銅鏡,照出探險隊的人馬自身。壁畫裏的馬額鬃末梢捆紮成結,垂於額前,馬頸鬃毛呈扇面狀,粗細墨線描摹得極有層次,仿佛從石壁中聽到嘶鳴聲。牽馬的侍從頭發剃光,只留一綹垂在鬢邊,身上掛著箭囊,顯然不是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