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東三省的春天

民國九年,1920年,早春二月。

歐陽安娜洞房花燭夜,灑淚想念某人之時,哪知他還活在人世,棲身於萬裏之外的北國,冰天雪地的外興安嶺。

外興安嶺,永久凍土層的冰窟深處,猛獁象正在漸漸腐爛。秦北洋、保爾·柯察金、小鎮墓獸九色,等待死亡或者春天。

春天搶在死亡之前來了。

冰窟裏的九色突然興奮起來,拖著秦北洋跑到另一頭。隱隱有水滴下來,說明上面正在融化,幾塊大石頭墜落下來,因為冰窟內外的溫度都發生了變化。九色不斷吐出火球,擊破層層圍困,慢慢打開一線天光。

秦北洋用衣服自制繩索,再用契丹人的武器,做成一個簡單的抓鉤。告別九百年前的韓行德,帶走公主贈送的玉佩,決定代替他完成遺願。

抓鉤反復試了上百次,這才拋上冰窟頂部,帶著他和保爾逃出生天。他倆又砍斷一棵小樹,讓九色順著爬上來。

躺在融化的雪地,秦北洋只想回到中國,那裏到處都是古墓,隨便找一個鉆進去。

否則,癌細胞隨時會把他殺死。

秦北洋跟保爾找到了騎兵小分隊,遠東地區的大部分已被解放,伊爾庫茨克成立了遠東共和國,作為蘇維埃俄國與日本占領軍之間的緩沖國。

對面已不是白衛軍了,而是日本帝國的西伯利亞派遣軍,甚至有一支中國北洋政府的海軍編隊,懸掛五色旗航行在屬於俄國的黑龍江上。

他自告奮勇做了日語翻譯,陪同紅軍將領與日方談判。有個日軍大尉名叫秦田三郎,此人會說流利的俄語,曾在第十八步兵聯隊服役,也是奈良吉野古墳的盔甲“靈魂機械體”實驗事故的幸存者,跟秦北洋有過一面之緣。

秦田三郎盯著他的面孔問:“秦桑?”

“對不起,我是蘇維埃工農紅軍戰士,我叫格奧爾基·秦。”

他分別用日語和俄語做了回答。

談判沒有進展,秦北洋向上級提出回國請求。他不想偷偷離開部隊,變成開小差的逃兵。政委非常喜歡這個中國戰士,不但勇敢無畏屢立戰功,還是個工匠高手,會修理部隊各種器械,甚至能充當漢語和日語翻譯。政委要提拔他擔任軍官,享受優厚的幹部待遇,給他分配個俄國女大學生做老婆。

秦北洋婉言謝絕:“政委同志,感謝您的欣賞。但我離開祖國太久了,中國已近在眼前,我必須回去。”

這番話發自內心,惟獨略過自己回到古墓才能存活的秘密。

當晚,秦北洋與保爾痛飲伏特加,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逢,彼此淚流滿面,相約在紅旗飄滿地球的那一日……

次日,秦北洋脫下軍裝,帶著九色離開營房。按照斯拉夫人的禮儀,他還跟保爾嘴對嘴親吻相擁,一如未來柏林墻上勃列日涅夫與昂納克同志加兄弟的驚人一吻。

身後響起戰友們齊聲高唱的《三套車》——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小夥子你為什麽憂愁

為什麽低著你的頭

是誰叫你這樣的傷心

秦北洋沿著烏蘇裏江與興凱湖南下,三天三夜走了數百裏地,終於到了中俄邊境。

從兩年前離開天津大沽口,東渡逃亡日本開始。秦北洋輾轉數萬公裏,跨越太平洋、巴拿馬運河、北美大陸、歐洲大陸、北極、俄羅斯,再經過西伯利亞與遠東,完成一次環球旅行,論足歲還沒滿二十呢!

茫茫叢林的積雪消融,從綏芬河逆流而上,就是日夜思念的祖國。

迎接他的是東三省的春天。

有人說,東三省的春天像只蝴蝶。化蛹的冬天如此漫長,無垠的雪地尚未融化,白樺林兒依然死寂,熊瞎子剛爬出冬眠的樹洞,饑餓的狼群仍在山脊上嚎叫,就連胡匪也凍得胡子掉渣,縱馬下山也打劫不到幾袋苞谷。倒春寒時雨雪交加,凍雨似刀尖兒砸臉上,雪片像紙錢兒飄揚,如同一場盛大的君王葬禮。等到這只蝴蝶艱難地破繭而出,好不容易握在手心,便從你的手指縫裏悄然溜走。

秦北洋與九色邁開一小步,跨過俄國割讓清朝領土時留下的界樁。眼前又是一條漫長的道兒,中東鐵路就在身邊,可以望見綏芬河火車站。

但他不打算走鐵路,而要去尋覓最近的古墓。

忽然,光禿禿的白樺林中,癌細胞與和田暖血玉紛紛發熱,秦北洋看到四個人影,分別騎在四匹馬上。

第一個是中國姑娘,十六七歲模樣,穿著東北女孩的碎花襖子;第二個是個老者,原本的黑胡子已全白了,雙目放射暴突的光;第三個身體如同北極熊,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第四個年約三十許,右臉頰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無法變身的小鎮墓獸九色,引頸發出呦呦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