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道光

民國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歷1919年,農歷正月初一。

畢生難忘的日子,以後許多個日夜,她會夢回大雪中的嵯峨野,見著鮮血淋漓的夜色,見著武士亡魂,見著被鬼面盔甲烘托出的少年與獸。

刺刀近在眼前,差點刺穿眼球。她跟著他與它,彎腰逃上山去。身後接二連三的槍聲,子彈擦著耳邊,心臟要跳出喉嚨。少年拽住她的胳膊,手指頭幾乎勒進肉裏。

一路狂奔,回到野宮神社的竹林。秦北洋用襯衫衣角擦凈她的臉,石燈籠氤氳的光裏,日本人常見的細長眼睛,淚水在眼角滾動兩圈,如珍珠滑落腮邊。他脫下自己的學生裝,包裹在女孩衣衫單薄的身上。

“謝謝救了我。”

小女孩不過十一二歲,聲音雖細,語氣卻不卑微,反而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你的名字?”

“ひかり。”

女孩說了三個音,為確認沒聽錯,秦北洋用樹枝在雪地裏寫了一個漢字——光。

“你是火,我是光。”

“光……很好聽的名字!”

看到秦北洋低頭靠近她的臉,女孩卻聽出他發音上的破綻,皺起眉頭後退:“等一等,你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

“支那人?

聽到小女孩的嘴裏,竟蹦出“西那進”,秦北洋面色陰沉:“我不知道什麽是支那?我是中國人。”

“我父親說,支那人,愚蠢,自私,懦弱,不講衛生,一年都不洗澡,還是膽小鬼。”

秦北洋沒見過這麽毒舌的小女孩,看著她陰慘慘的目光,從長柄傘裏抽出三尺唐刀。原本只想嚇唬她,但這女孩性情剛烈,高傲地仰起脖子:“你砍我吧?我並不懼怕死亡,父親說得沒錯,你們支那人最野蠻了。”

日本人輕生死,動不動就要自殺、殉情,故而打起仗來也不要命。秦北洋不殺女人,不殺孩子,更何況女孩子!他收起唐刀,帶著九色一走了之,將小女孩獨自留在竹林裏。

剛在雪中走了幾步,一回頭,小女孩骨碌碌滾下山坡。

秦北洋下去救她,九色跟著一群滾落,渾身沾滿雪球,變成大白狗。名字叫光的女孩,看到這頭幼獸就笑了,抱著它簡直要騎到背上,才被秦北洋拽下來:“喂,這可不是被你騎的馬!”

“哎呦!腳疼!”

光站不起來。秦北洋幫她查看腳踝,看不出毛病,光光地裸露在雪裏。日本人冬天把腿露在外面是老風俗了。

秦北洋將她背到自己肩上。小女孩份量不沉,絲毫不成負擔,九色還在前頭引路。

子夜的雪籽,穿過樹冠的縫隙,細密地落上秦北洋的睫毛。女孩頭靠他的脖子,發絲摩擦耳垂,呵出熱氣,宛如秋霜貼著毛細孔。

“喂,你多大了?”

“十二歲。”

“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家。”

她頓了頓說:“東京。”

“東京?在京都有家人嗎?”

“沒有,我是偷偷從家裏逃出來的。去年,母親死了,父親新娶了繼母,我討厭他們。”

“你一個人從東京離家出走到京都?”

“嗯,我從家裏偷了點錢,想來京都看看。”

“你膽子真大!”日本也有很多黑社會,秦北洋忍不住說,“像你這樣的小女孩,不怕被壞人賣到妓院嗎?”

“那你是壞人嗎?”

“我不是。”

“嗯,我家就是開妓院的。”

怪不得這女娃性情乖張,不好相處。秦北洋真想立即把她放下走人。她將兩只小手纏繞著他脖子:“你可不要扔下我不管啊!是你讓我的腳受傷的。”

秦北洋無奈地背著她,一直走到嵐山腳下,渡月橋頭。正月初二的天已蒙蒙亮了。

前頭出現兩個警察,光趴在他的肩上說:“快點走!他們是來抓我的!”

“送你回家不好嗎?”

“他們會以為你是誘拐小女孩的變態!”

“納尼?”

“因為我會這麽告訴警察的!”小女孩嘻嘻一笑,“你是支那留學生吧?要麽關進監獄,要麽趕回支那——你自己選吧,警察是相信我的話,還是相信支那人……”

“你可真是個惡女孩!”

她像騎馬一樣拍著秦北洋的腦袋:“快帶著我跑啊,被警察抓到就完蛋啦。”

秦北洋被這道光牽著鼻子,慌不擇路地跑向嵐山側後方,躲入一片密集的民宅區。

“喂,你要是再敢對我說‘支那’兩個字!我就揍扁你。”

“你不會打小女孩的。”

“誰說不會?”

秦北洋是真的不會,說話聲音都在發虛。

“對不起,我只是故意氣氣你。我答應你,再也不說那兩個字了。”

“你發誓!”

“好,我發誓,如有違背,立刻像武士剖腹自殺。”

看著小女孩一本正經的表情,秦北洋剛一擡頭,就見到一塊墓地。他在唐朝古墓中出生,在皇陵地宮中長大,看到墳墓就有莫名的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