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嵐山刺客

時光荏苒,兩個半月過去了。

中華民國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歷1919年。

舊歷除夕,京都下了場數十年難遇的大雪。中國留學生在宿舍裏吃了頓簡單的年夜飯,有些人喝得酩酊大醉,思鄉落淚。秦北洋自覺又長大了一歲。

大年初一,古都乍成雪國,白茫茫銀裝素裹。

秦北洋牽著九色,背上藏有唐刀的長柄傘,去了一趟嵐山。《源氏物語》的年代,皇室公卿泛舟大堰川,欣賞楓葉如火的嵐山,想必有衣帶風流的光源氏。嵐山移植了奈良吉野的櫻花,每年四月從渡月橋到中之島,櫻花燦爛奪目,白衣勝雪,飛落千年繽紛。

日本明治維新廢除了農歷,公歷元旦取代春節。正月初一,嵐山冷冷清清。一人一獸,踏雪來到天龍寺,京都五大禪寺之首,足利尊氏的年代,由臨濟宗大師夢窗疏石創立。

果然,羽田大樹沒有失約,正在天龍寺門口等著秦北洋。

這是他倆在居酒屋的約定——關於山本教授的“靈魂機械體”。

羽田大樹蹲下看著九色說:“不必擔心,我對它已無任何欲念。普天之下,惟有你才是幼麒麟鎮墓獸的主人。

秦北洋切入正題:“羽田先生,你答應我的事兒……”

“放心!請耐心等候到今晚!我已一切準備停當。”

兩人說著說著,過了天龍寺北門,穿過茂林修竹,空氣冷得讓骨髓發抖。

倏忽間,秦北洋感覺背後襲來一股殺氣……

“小心!”

羽田一回頭,刀鋒距眉心只剩二十厘米,電光火石,容不得思考,只能閉眼,坐以待斃。

鐺……

清脆的金屬碰撞之聲,火星飛濺到眉毛上。一只黑色的長柄傘,突然橫到羽田的頭頂,擋住這下致命一擊。

竹林中露出一張陌生男子的臉,卻穿著黑色學生服,舉起長刀刺出第二擊。

秦北洋從傘柄裏抽出唐刀,再次擋下。第三擊,劈向秦北洋的脖頸。日本劍術講究一擊必殺,根本不容還手機會,第三刀已是惱羞成怒。他輕巧地閃身讓過,唐刀猛力擊打對方刀背,當下砸落在地。

失去兵刃的刺客,倉皇逃竄,留下兩行雜亂的雪地腳印。

秦北洋正欲持刀追逐,卻想會不會有其他刺客?只能留下保護羽田大樹。

“什麽人要殺你?”

他確信剛才的刺客,無論從形象還是武器,加上行刺手段,都跟他在中國遇到的刺客截然不同。若是用象牙柄匕首的刺客,那麽近的距離,別說是羽田,恐怕秦北洋也被割喉而亡了。

“大正時代,日本有兩種政治勢力較量,一派是軍部,都是冥頑不靈的瘋子!另一派就是德謨克拉西的勢力。日本帝國正處於全盛時期,猶如坂上之雲,攀登萬尺高峰,才能見識那朵輝煌的祥雲,也許轉瞬即逝!這是一個文明開化的國度,有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制度。不管你有多麽討厭,但當今日本是亞洲楷模,唯一能與白種列強平起平坐的黃種民族。”

看著羽田大樹自豪的眼神,秦北洋想起落後的北洋中國,羞愧到無地自容。

“羽田家族就屬於德謨克拉西——民主的勢力?”

“西園寺公望殿下是羽田家的世交,最近幾屆首相都是他推薦的,也是日本民主政治最後的守護者。明治維新元老,日本陸軍之父,山縣有朋元帥,則跟我們勢不兩立。”

不管在哪個國家,政治鬥爭總是復雜而慘烈的,秦北洋想起小徐苦心經營的安福俱樂部與安福國會,還有被連環刺殺身亡的國會議員們。

羽田大樹拿出小本子,用鋼筆寫上一行字——白虹貫日事件。

“這不是中國的成語嗎?聶政刺韓傀,白虹貫日!”

“荊軻渡易水去刺秦王,就有過白虹貫日的異相。去年,日本出兵海參崴和西伯利亞,導致全國‘米騷動’。而我贊助的《大阪朝日新聞》寫道‘自以金甌無損白詡的我大日本帝國,正面臨可怕的最後審判。默默就餐者的腦際閃電般浮現出白虹貫日的不祥之兆。’”

最後那段日語,秦北洋聽來略感吃力。

“政府說,白虹貫日的‘日’,就是天子,是煽動國民刺殺天皇。《大阪朝日新聞》的報道人和發行人被判刑。暴徒砸了報社,說要取我項上人頭。我已做好從清水寺舞台跳下去的覺悟了!”

“警察不管?”

“三年前,我的父親參選國會議員,卻在東京街頭被一群軍人亂刀砍死。他們憎恨政黨與官僚,希望把日本變成軍人統治的國家。”

“那不就跟中國一樣了嗎?”

秦北洋想起北洋軍閥,都是對同胞兇殘對列強諂媚的軟蛋,但要是日本的軍人控制了政權,那可截然不同了……

“如果真到那一天,日本就要大舉侵略中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