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京都之秋

白鹿原唐朝大墓三千公裏之外,隔著黃土高原、華北平原、東海與列島。

大阪的夏日即將逝去,秦北洋收到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興奮之余,他才感到囊中羞澀。郁文回名古屋讀書去了。自己在寺院做工匠賺的錢,遠不夠支付未來的學費。

於是,他提筆寫了封信——

安娜:

見字如晤。大沽口一別,天涯遠隔,甚想念君!我在日本一切安好,勿念!我已考入高等學校,但屬自費生,費用不霏。三年預科,三年大學,待到學成歸國,想必北洋政府已天翻地覆,屆時我們就能手拉著手走在太陽下了!

民國七年八月三十日,北洋

數日後,他收到中國匯來的一千銀元,兌換完日幣,足夠三年的學費與生活費了。

秦北洋面朝祖國方向,為安娜祈禱平安。他沒有在信中留下地址,只有銀行賬號,為了避免歐陽安娜到日本來找他。

開學在即,秦北洋帶著九色上路,唐刀偽裝成一把長柄傘。海女與小木以及歐陽思聰的兩個孩子,依然留在大阪的寺院中生活。

坐上京阪線的夜行客車。淩晨五點,抵達京都。彼時既有日式街道,也有西式建築與工廠,呈現和洋混合風格。天蒙蒙亮,路過京都禦所,秦北洋想起北京的紫禁城。規模與氣勢是天淵之別,但日本故宮另有一番古樸素雅之氣。

秦北洋搬進京都吉田的中國留學生宿舍,開窗就能眺望比叡山,再去第三高等學校報到。

他穿上黑色立領的學生制服,戴上帽檐有白線的制帽,腳蹬木屐,面對鏡子,好不適應。

宿舍裏的同學們大多出自官宦縉紳之家,拿著政府津貼的官費生。每人自報家門,秦北洋說:“我爹是個德語翻譯,在天津的德意志銀行工作,早已去世多年。”他也沒說謊,還說了一串德語單詞以證明。

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秦北洋要學習日語、物理、化學,還有德語和英語兩門外語。

雖說自古以來,中國文化深深烙印了日本,但明治維新以降,日本改良過的西洋文明又烙印了中國。北大的教授們,掛在口頭的許多新詞:革命、藝術、文化、文明、文學、封建、階級、國家、民主、自由、經濟、社會……全是由日本人將相關的西洋詞匯翻譯成漢字,再被中國留學生掌握反哺回來。中國人不是沒譯過,嚴復先生就認為自己的譯法比日本人更準確。可惜,最終留在現代漢語的社會人文術語,竟有七成是“日語外來語”。

深秋,嵐山的楓葉紅了,如大片火焰燃燒在京都西邊,秦北洋竟有回到北京西郊駱駝村遠眺香山的錯覺。他在古老街巷溜達,去清水寺與二條城訪古,在金閣寺的池邊坐上半天,仰望金色的究竟頂而發呆,聽僧人幽幽地吹奏已在中國絕跡的唐朝尺八……

這一日,京都大學物理系的山本教授來第三高等學校講課。這位機械專業的大學者在歐美也有聲望,習慣穿和服,自稱戰國武田家名將山本勘助後代。

這堂課對高校學生來說太深奧了,教授在黑板寫下一行字,秦北洋在心中譯成漢語——

靈魂機械體

不像在京都大學那麽拘束,山本教授說出驚世駭俗的言論,竟跟霍爾施泰因博士在南苑兵工廠意圖改造四翼天使鎮墓獸時的說法幾乎一致——“所謂‘靈魂機械體’,就是把現代機械動力與屬於靈的力量結合起來。”

有個日本同學大膽質疑:“但這不科學?”

“我所理解的‘靈魂’,並非民俗學的鬼魂或幽靈,而是兩個科學概念:第一,大腦神經細胞,就是神經元突觸之間的信息傳遞。在座的每一位同學,你們腦中都在進行這樣的活動,有人稱為靈魂,有人稱為意識。”

提問的同學騎虎難下,紅著臉說:“教授,您說的是活人的靈魂。但沒有任何靈魂,可以脫離活著的大腦而存在,無論人或動物。科學界不承認的,就是死人的靈魂。”

“死人的靈魂——我要說第二個概念:電磁場。人的生存空間,充滿各種電磁波。人腦,就是一個精巧的電化學器官,生物電信號在腦細胞間傳遞。某些強大的電磁場,會影響到人腦的信號,產生恐懼等情緒,甚至鬼魂幻覺,這一點已為科學證實。我們能否反向來推論?假設人腦的電磁波,反過來影響了外部世界的電磁場?比如說,人死以後,大腦本身功能消失了,但其釋放過傳遞過的電磁波未必永久消失,可能通過某種特殊途徑傳遞下去。”

“就像具有錄音功能的磁帶?靈魂也可以被錄制下來?”

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的課堂上,似乎有把斧子劈開秦北洋的大腦,射入一道光。但他搶先說話,被日本同學認為缺乏禮貌,有人低聲說“西那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