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八大胡同

秦北洋與齊遠山告辭,走出南苑兵工廠大門,正有一支馬隊等候他倆。

一陣風沙吹來,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騎在白馬上雄姿英發,一身蒙古裝扮,有乃祖鐵木真彎弓射大雕的風骨。

他與齊遠山相約今晚玩耍,給了秦北洋一匹黑駿馬。三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騎著三匹上等的蒙古馬,在夕陽下並轡而行。

跟小郡王這樣的蒙古王公同行,秦北洋還是頗感變扭,畢竟是出身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他騎在馬上說:“多謝小郡王的好意,但我不習慣宴飲笙歌,你們兩個玩得盡興去吧。”

齊遠山卻頗為惆悵地說:“北洋,再過些日子,我們就將見不到了。”

“你要去南方打仗了?”

“下個月,我就東渡扶桑留學,攻讀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是‘北洋之龍’王士珍給你安排的?”

秦北洋立刻猜到,齊遠山點頭:“不錯,我是公費留學生,一切費用由北洋政府支出。我知道你不喜歡日本,但這陸軍士官學校,卻為中國培養了不少英雄人物,蔡鍔、蔣百裏、許崇智……”

“聽說也有不少軍閥。”

“是,小徐將軍也是日本陸士畢業的。”小郡王縱馬上來,“學成歸國後,遠山兄弟,你就有資歷在北洋軍中擔任團長以上官職。今晚,我要為你踐行一番!”

齊遠山斜睨著小郡王,心想這個蒙古貴胄並不簡單,就讀北京大學歷史系,先混入中國最頂尖的同學圈;結交前往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公費留學生,又能打入北洋軍閥的關系網。再過五到十年,小郡王的朋友圈必將盤根錯節,為飛黃騰達打下基石。故而寒門難出貴子,只因為社會精英的系統自成一格,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三人進了永定門城樓,到前門大街大柵欄,轉向西邊小巷。月上柳梢頭,男女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他們只能下馬,步行來到一條胡同深處,掛著大紅燈籠的宅門口。

“這是何地?”

秦北洋看了隱隱不安,小郡王微笑道:“莫怕!進去便知道了。”

一進門就有若幹婦人與茶房圍上來,扯著三人進入廳堂。這地方布置得富麗堂皇,席間已坐滿各色貴客,有洋裝的年輕人,也有戴著瓜皮帽的遺老,但多是一本正經的中年男子。

看到滿桌的酒水,秦北洋更是渾身不自在,悄悄問齊遠山:“這到底是啥地方啊?”

“八大胡同!”

秦北洋聽罷,就想要往外面走,卻被小郡王死死拽住:“北洋,你若是走了,便是不給我面子,難道我倆又要打一架嗎?”

齊遠山也給他倒了杯酒,勸他坐下來聊聊天,人生相聚不易,聚一次,少一次呢!

“上賊船易,下賊船難!”

秦北洋不禁頹然,飲了一杯。小郡王也不避諱,大大方方說:“我父王年輕時,就常來八大胡同。那時多是相公堂子,男孩子遠遠多於女孩子。庚子事變後,八國聯軍偏愛妓女,更有名妓賽金花的故事,相公堂子才改成娼妓青樓。”

“可你小小年紀,怎地對此如數家珍?”

“二十年前,戊戌變法,我父王進京給老佛爺上貢賀禮,路過八大胡同,認識了一位蘇州名妓。百日維新第一天起,父親就為了她而住在這棟樓。等到慈禧太後殺了戊戌六君子,我父王花了三千兩白銀為名妓贖身,帶回鄂爾多斯,封為側福晉。兩年後,我出生了。”

“你是八大胡同妓女的兒子?”

小郡王淡然一笑:“照道理,我這卑賤的出身,怎能成為郡王世子?父王還有二十幾個老婆,給我生了十二個弟弟,九個妹妹。可正室大福晉不能生育,我這排行老大的庶子成了繼承人。當年,我媽在這妓院,以詩詞才藝出眾。她逼我讀書寫字,教我一口蘇州話,背《唐詩三百首》與《南唐二主詞》,又給我請留過洋的老師。幾年前,我媽過世,埋在蘇州老家,我還挺想她的。”

“你比我走運!我媽因為生我而死。”

“同病相憐。”

在這八大胡同的煙花柳巷,小郡王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徹底拉近了跟秦北洋間的距離。

廳堂裏鼓瑟齊鳴,有人奏響蘇州琵琶,江南絲竹,繡樓上傳來咿咿呀呀的歌聲……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群姑娘穿著漂亮的綢緞衣裳下樓,但絕不暴露身形,裹得嚴嚴實實,頂多露出三寸金蓮的繡花鞋,殺傷前清的老狀元老榜眼們無數。

秦北洋頭一回看到紙醉金迷的京城夜宴,卻不敢去看女孩們濃妝脂粉的面孔。

“唐朝流行的古曲,常在宴飲中由侍妾演唱。我等可勿錯過大好少年時哦!”小郡王從袖子裏掏出幾十塊銀元,賞賜給各位姑娘,“可別小看了青樓,也是藏龍臥虎之地。袁世凱年輕時屢試不第,寄居上海書寓,幸有蘇州名妓沈氏資助,走上飛黃騰達的仕途,日後這位娼妓竟成為中華民國大總統最寵愛的沈夫人。更別提兩年前,就在這八大胡同,蔡松坡將軍與小鳳仙的故事,斷送了袁世凱的皇帝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