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天裏的安娜

九歲那年,天津德租界海河邊的黑夜,當秦北洋還叫仇小庚。年輕的葉克難來到他家,瞎扯淡說京師大學堂少年班在全國招收神童,邀請他去面試。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過成為中國最高學府京師大學堂的學生。

晚清的京師大學堂,並不在海澱的未名湖畔。戊戌變法那年,光緒皇帝批準梁啟超奏折而建,選址在景山以東,今日沙灘後街的明代馬神廟,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府。五間門楹的宮門口有石獅一對,大門高懸“大學堂”豎匾。清亡以後,改名國立北京大學。

秦北洋帶著“大狗”九色,跟隨王家維教授走進北大。也有幾棟西式建築,比如數學系樓與文科教師樓。歷史系是公主府的老房子,額駙福隆安的書房,經過庚子年的變亂,年久失修,屋頂漏風,墻壁開裂,眼看過完年就要開學,急需工匠修補。

他爬上屋頂幹活。飄過一朵冬天的雲,西邊緊挨著景山,離崇禎皇帝上吊的老槐樹咫尺之遙。南望紫禁城的宮墻,東北角樓尤為清晰,溥儀還在裏頭做著小皇帝呢。

在國立北京大學幹活的秦北洋,可不敢住城裏,怕是自己這張臉,被人認出是隴西堂滅門案的通緝犯。

他跟九色出了城墻,往西北方向而去,到了一大片荒蕪頹敗的園子。幽冷月光下,照出幾塊西洋風格的殘垣斷壁。腳下枯草叢生,還有木炭狀的焦黑木頭。

圓明園。

老爹說過,鹹豐年間,內務府工匠村就在圓明園——曾經全世界最美的宮殿,如夢如幻的萬園之園,秦氏家族在這住了四代人。歷史在荒煙蔓草中破碎成無數石頭,相依為命的一人一獸,被月光照得身影漸長。

他找到間小房子,補上窗戶紙,堵住屋頂破洞,清理出土炕,墊了幹草,合衣睡了一宿。

葉落歸根,他夢見在這皇家園林裏世代做工匠的爺爺,還有爺爺的爺爺……

數日後,京城的柳絲還沒抽芽,國立北京大學,歷史系的新生來了。並無一人注意屋頂上的秦北洋,他像校園裏的門房、信差、廚子與園丁。

一個頭發自來卷的齊劉海少女,琉璃色雙眼,好奇地張望校園。皮膚如羊脂白玉,眉眼中有南洋椰風味道,像披著紗麗的公主來到前清公主府。

刹那間,秦北洋幾乎失足從屋頂跌墜,那個名字在嘴邊,呼之欲出……

歐陽安娜。

吳淞口長江一別,快三個月沒見到了。心臟蹦蹦亂跳,他忍住沒喊出來,看她信步走進古老教室。

秦北洋扒開兩塊瓦片,課堂內二十多個學生,只有五六個女生。安娜的後面一排,坐著個相貌白皙英俊的少年,身著蒙古人的服飾,面孔有些眼熟?

原來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兩年多前,北京地方法院門口,秦北洋跟他為爭奪阿幽比試過摔跤。如今小郡王長大了些,北人南相,更加斯文,竟成了歐陽安娜的同窗。

新生開學課,王家維教授在黑板上寫了大大的“信仰”二字。

“西洋人說,中國人是沒有信仰的民族,沒有道德底線,沒有堅持不懈的精神。但我想說,中國人是有信仰的,這個信仰就是自孔子以來記錄和解讀歷史的傳統,從《尚書》、《春秋》、《左傳》再到司馬遷《史記》,煌煌四千萬字的二十四史。同學們,學習歷史是何其幸運。歷史,就是我們中國人的信仰!”

王家維如斯說,課桌後的歐陽安娜若有所思,屋頂上的秦北洋也被震動。這堂課,先說歷史,後講考古。彼時,國人對古物還停留在金石碑帖甚至古玩鑒賞的經驗之談,與真正的科學差之甚遠。

歐陽安娜大膽地舉手提問:“教授,請問您見過鎮墓獸嗎?”

“鎮墓獸!”王家維沒料到是從小姑娘嘴裏問出的,“中國古墓葬中常見之冥器,保護墓主人的靈魂安靜,不受地下鬼怪侵擾。鎮墓獸通常為獸的身體,上半身則有獸面、人臉、鹿角等不同形制。古時候,有種怪物叫魍象,好吃死人之肝腦。而‘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專門驅逐魍象等鬼魅。”

“哪個朝代的鎮墓獸最多呢?”

“歷代都有,但明清以後極為稀少。目前存世之鎮墓獸多為漢唐,尤其春秋戰國,諸子百家的年代——鎮墓獸盛極一時,發展出了幽冥世界的職官體系,亦如周天子創建的秩序。”

“教授,您親眼見過鎮墓獸嗎?”

“我見過楚國大墓出土的鎮墓獸,有陶器也有漆器,還有碩大無比的鹿角,外形詭譎恐怖,別說是放在地宮,就是放在我們這間教室,都會把你們嚇得股栗。”看到同學們被嚇唬得安靜下來,王家維得意地說,“古人把鎮墓獸做得面目猙獰,帶有濃烈的巫術色彩,也是他們對於死後世界的想象。那個鹿角啊,我永生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