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歐陽安娜

民國六年,1917年12月4日,黃昏之前。

透過石頭堆積的窗口,搖搖欲墜的玻璃窗後,歐陽安娜望向亞洲大陸方向,一片晚霞像被鮮血浸透的紗布,飄蕩在天際線與蒼穹的盡頭,底下是映成金黃色的滾滾東海,就像上海大世界的開業慶典。

一個禮拜前,安娜帶著秦北洋與齊遠山一起去大世界玩。三人似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跟著摩肩接踵的人群,進入遠東最大的遊樂場。十二面哈哈鏡目不暇接,各種地方戲你方唱罷我登場。上下兩層的大劇場,開男女同台演出京劇之先河。齊遠山會哼幾段京劇《定軍山》,惹得安娜拍手叫好。他們還像小孩子坐了遊樂飛船與小型摩天輪,最後看了場法國無聲電影,凡爾納的小說改編的《從地球到月球》。

看完電影,秦北洋說:“有朝一日,人類若真的登上月球,我輩都還活著嗎?”

齊遠山搖搖頭:“嫦娥奔月嗎?怕是等到那一天,我早就死了呢!”

“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歐陽安娜用纖纖玉指堵住他的嘴巴,“我們三個人,誰都不許死,我們要一起活著,活到天荒地老,老到人類登月的那一天!”

“好,到那一日,我們三個一塊兒移民到月亮上生活。”秦北洋微笑著仰起脖子,恰好一輪明月當空,“賽因斯先生會幫助我們實現夢想的。”

三個少男少女走出大世界,去隔壁的照相館拍了三個人的合影。他們選了三種不同的背景畫板,分別是西湖三潭印月、北京八達嶺長城、巴黎埃菲爾鐵塔——幾天後,這些照片成了秦北洋與齊遠山在通緝令上的形象。

安娜才發現秦北洋的脖子上,掛著一枚血色的玉墜子。她不可抗拒地輕輕觸摸,指尖傳來一陣溫熱,不僅僅是少年的體溫。

“我爹說,這是我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玉石。”

“你爹騙你呢!還真當你是賈寶玉了?”

歐陽安娜放肆地大笑起來,再過很多年,等到她年華老去,依然忘不了十七歲的這一晚。

古老的石頭房子,是故鄉達摩山的老宅。安娜還不知道,她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家,三層西洋大宅的海上達摩山,已被燒成徒存四壁的廢墟。她的父親歐陽思聰,變成冰涼的屍體,喉嚨被利刃割開,躺在巡捕房的停屍間裏。

案發前一夜,12月1日,歐陽思聰與女兒促膝長談,最後說:“明天,你就回老家達摩山吧,去給你媽媽掃墓吧。”

“爹!是要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兒,我只要你沒事兒就好!”

父親將她摟在懷裏,摟得如此之緊,差點讓她感覺窒息。

次日,福特T型轎車把歐陽安娜送到了碼頭,父親包了一艘排量五百噸的汽輪,將她送出黃浦江。

秋去冬來,北風蕭瑟,上海漸漸遠去,輪船投入大海。她倚在船欄杆上,白色帽子被風吹上高高的天空,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不知將被哪個幸運兒撿到。

達摩山在東海的中心,一座微不足道的孤島。

兩千多年前,傳說這裏就是蓬萊仙山。秦始皇命令徐福出海,三千童男童女東渡,尋找長生不老之藥,曾經路過這座荒無人煙的孤島。

一千五百年前,達摩祖師東渡,率先在小島上登陸,此島因而得名達摩山。島上至今還有達摩祖師登陸的腳印。日本遣唐使船西來,鑒真大和尚東渡,此島是必經之路。島上人丁起起落落。明朝一度是倭寇巢穴,清朝海禁時被全部遷走,到晚清才重新有人定居。達摩山是中日航線必經之路,但這片海域暗礁叢生,常有船只遇難。

歐陽安娜就出生在這座島上。

三天前,她站在汽輪的船頭,遠遠望見海島,孤零零地聳立在東海上。整個島都是黑色的,並非植被的顏色,而是光禿禿的巖石,中部突起一座高山。碼頭不過是深入海中的長堤,岸邊怪石嶙峋,船長每次靠岸都要分外小心。整座島的地形像口棺材,呈現不對稱的梯形,並往北面一頭放大。碼頭與漁村在島的西端,東側是群山和懸崖,一小片碎石海灘,荒無人煙。

深呼吸,空氣裏飄滿鹹魚的腌臜味。漁村是層層疊疊的石頭瓦房,沿著海岸線和山坡蔓延,布滿寒冬的肅殺與陰森,像大海與墓地之間的荒村。

這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沒有電報,沒有信使,更沒有班輪,如果要去大陸或其他島嶼,只能雇用一艘漁船。

父親還交給她一個任務,去探望兩個弟弟——安娜是他唯一的女兒,但不是唯一的孩子。

歐陽安娜撐著小陽傘,走過漁村坎坷的石子路,來到一間茅草屋前。一個剛會走路的小男孩正在玩貝殼,屋裏走出個年輕姑娘,懷裏抱著吃奶的嬰兒。

就是她。歐陽思聰留在老家的小情人,連小妾都算不上,也是島上最後的“海女”——下海潛水采集貝殼與海綿為生的姑娘。達摩山習俗稍異於大陸,海女都是赤身裸體潛水,倒是跟日本相似。恐怕也是暴露在大自然中的海女身體,讓人到中年的歐陽思聰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