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南苑之獸

古說書人言,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枝花是上海的秋,起先桂花兒飄香。秋風起,蟹腳黃,法租界遮天蔽日的林蔭道,鋪滿層層疊疊的金黃落葉,仿佛鋪滿地宮的銅錢。

一枝花是北京的秋,一年四季精華所在。老舍說“秋天一定要住在北平”。郁達夫說“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1917年,從盛夏到金秋,短短數月,城頭變幻大王旗,大前門的箭樓上空,張勛復辟的龍旗降下,恢復中華民國五色旗。中國的局勢,正似“一層秋雨一層涼”。政府也如走馬燈,馮國璋進京當上大總統,“三造共和”的段祺瑞成為國務總理。

秋高氣爽的一日,亞洲第一所飛行學校——北京南苑航空學校——迎來一位騎著白馬的男子,披著北洋軍的藍呢大氅,肩章上鑲著代表陸軍上將的三顆金星,胸口別著數枚鋥亮的勛章,圓臉光頭,高鼻薄唇,胡須剃得幹凈,雙目炯然有神,一看便知是天生的軍人。

陸軍次長徐樹錚,三十八歲的少帥,檢閱數千訓練有素的精兵,即將開赴湖南作戰。眾將官齊聲高唱袁世凱小站練兵時的軍歌,炮兵鳴放十二門禮炮,天上有航校的戰機飛過。這支隊伍仍是中國最強大的軍事力量。

背後矗立的高大煙囪,向蒼穹噴射著莽莽黑煙,蔓延於四處的沼澤、荒野,機器轟鳴聲連綿不絕,那裏正是北洋政府秘不外宣的兵工廠。

“徐將軍,趁著俄國新近內亂,若能用此兵北上外蒙,定能收復失地,統一蒙疆。”

鄂爾多斯多羅郡王世子帖木兒,騎一匹黑馬,身著蒙古袍子,頭戴黑貂皮帽,與這位姓徐的北洋將軍並轡而立。小郡王年方十七,北人南相,膚白如脂,若不是這身打扮,多半要被當作北大或清華的學生。

“小郡王,我早有掃北之意,燕然勒石,飲馬北海,建不朽之功業。但我只是陸軍次長,到底北上還是南下?那得看國務總理的意思。北洋袞袞諸公,手握兵權的各省督軍,更在意地盤與財稅。小徐我能奈何得了他們?”將軍揮了揮馬鞭,話鋒一轉,“不過,孫中山在廣州搞非常國會,實屬割據叛亂。我支持段總理武統中國,打第二次南北戰爭!”

徐樹錚對著戴厚鏡片的洋人說:“顧問先生,開始!”

“陸軍次長先生,遵命!”

這位洋人能說中文,年約四十,瘦高如一根竹竿,頂著亂蓬蓬的栗色頭發,穿著舊西裝,墨綠色眼珠,滿臉胡楂兒,指尖夾著一支駱駝牌香煙。

“LOS.”

洋人一聲令下,德語“開始”之意,工廠鐵門徐徐打開,散發一片雪白蒸汽,巨大的機器轟鳴之聲傳出,仿佛有輛火車要從中開出……徐樹錚抓緊韁繩,不讓他心愛的白馬受驚。

讓在場數千大軍目瞪口呆的是——大鐵門裏竟跳出來一只蛤蟆。

金色的蛤蟆。

其大小卻如一頭強壯的公牛,銅墻鐵壁的外殼,屁股後面噴射黑煙。如同真正的蟾蜍,它有雙碩大的眼睛,坑坑窪窪的斑點表皮,幾乎用肚子貼著地面,四條強健有力的蛤蟆腿,在地上蹦跶著前進。它的體內有機器的轟鳴聲,鼓鼓囊囊的下巴發出咕咕的咆哮聲,表皮還散發出一股異味,讓四周的士兵紛紛捂住鼻子。

徐樹錚看到這只蛤蟆,就想起某位赫赫有名的風雲人物,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金蟾鎮墓獸。

無人敢靠近這只蛤蟆,唯獨有個老頭,留著大胡子,白頭發,穿著一身工人制服,跟蛤蟆並肩而立,猶如鬥牛士一般威武。洋人向他揮揮手說:“嘿,秦!”

這位老頭便是秦北洋的父親,前清皇家工匠傳人,已被北洋軍囚禁了數月的秦海關。

相比張勛復辟的那幾日,老秦的精氣神倒是恢復了。他對金蟾吼了幾聲,鎮墓獸便向前高速奔跑,閃電般的蛙跳讓人目不暇接。一排士兵用步槍向它射擊,因為它的動作太快,竟無一發命中。

操練的士兵們紛紛讓開,推進來一只木頭籠子,裝著十來個男人。這些人都是京城的死刑犯,各自背著數條人命,簡直十惡不赦,等著秋後處決呢。籠子打開,這些人瘋狂地沖出來逃跑。秦海關又喊了兩嗓子,這回徐樹錚算是聽懂了,原來是老袁家鄉的河南方言。

金蟾鎮墓獸張開嘴巴,一條舌頭飛出來,立時絞斷了兩個死刑犯的脖子。其他人更加拼命地往外跑。蛤蟆飛快地跳了兩下,便到了犯人的跟前,用飛剪舌將其正法。不過,另外幾個犯人向著相反方向逃竄,眼看就要沖出營門了。金蟾的肩膀打開個口子,露出一管加特林機關槍,當即旋轉著射出子彈。

偌大的南苑基地都安靜了,徐樹錚按著白馬的耳朵,低聲說:“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