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小木的欲望

刺客的臉。

二十五到二十九歲間,身長中等,皮膚白皙,鼻梁細而直。單眼皮,眉眼之間距離頗大,一頭烏黑濃密的板寸,相貌相當周正,典型的北方臉型。

若沒有那道疤痕,他將是個漂亮的後生。

那道疤痕就像右臉頰上爬過的一條蜈蚣,長約兩寸,從腮部延伸到耳邊——宛如一桌完美的酒席上掉下來一只死耗子。

小木是在淩晨三點看到這張臉的,傳說那是孤魂野鬼出沒的好時機。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虹口巡捕房,他已被關押在拘留室一個多月。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狹窄得如同鴿子窩,每天不斷有新犯人被塞進來,如川流不息的長街宴,唯有他始終留在這裏,仿佛被徹底遺忘了。最擁擠的一晚,他只能站在墻角睡覺,半夜下身一陣劇痛,原來是個壯漢在背後強奸他。慘叫聲把所有人都驚醒了,但沒人伸出援手,看守的紅頭阿三已見怪不怪。無論在監獄或拘留室,這都不算什麽事兒。小木終於得到通知,明天要去過堂,哪怕被當庭判了死刑拖出去砍頭,也比被關在這個鬼地方強。

中元節,七月半,對於盜墓賊來說是個禁忌的日子,因為是亡靈會在古墓中出沒,誰都不想正好撞上。過了子夜,便到了農歷七月十六。

小木被吵醒。拘留室外的走廊,兩個抓進來的陌生男子,雙手被繩子捆著,面目都很年輕,一個瘦長,一個粗壯,瘦的那個臉上有明顯刀疤。印度巡捕打開鐵欄杆,那瘦子居然掙脫繩索,從辦公桌台板底下,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匕首,幾乎在同一秒鐘,割斷一個印度巡捕的喉管,又刺中另一人心臟。粗壯的那個也抽出利刃,刺死第三個巡捕,並順勢切開肚腸。他沖到樓梯口,撞到纏著紅頭巾身形高大的印度人上樓,便一刀刺入其頭頂心。

臉上有刀疤的刺客,滿身是血地沖進拘留室問:“誰是小木?”犯人們面面相覷,小木心想會不會是在北洋當兵的仇家?還是被他盜過墓的墓主人後代?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想連累其他人,他站出來說:“我就是小木。”刺客抓住他的左手,看到一根斷掉的手指,這才確認身份。

刺客又舉起兩把匕首。小木閉上眼睛,只待被一刀斃命。他聽到金屬割破喉嚨的嘶嘶聲,鮮血飛濺的噗噗聲。幾秒鐘後,拘留室變作屠宰場,其余四個在押犯已倒在血泊中,連慘叫都來不及。小木卻毫發無損,他驚得說不出話,只能被刺客帶著下樓梯,跨過一具具巡捕屍體。底樓同樣血雨腥風,醉酒的探長察覺到樓上異動,剛要拿搶即被割喉。

虹口巡捕房全滅。

淩晨三點十分,有刀疤的刺客突然跪在走廊,對著墻壁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他保護著小木沖到街上。穿過一條路口,就是外白渡橋,半夜常有印度巡捕站崗。他們沒有選擇過橋,而是轉彎沿著黃浦江北岸向東而去。

在一個幽暗角落,一輛黑色轎車等候多時。他們帶著小木上車,副駕駛座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嘴上留著兩撇黑胡子,回頭問:“你就是小木?”

他哆嗦著點頭。此後再無人言語。轎車穿過幾棟高大堂皇的外國領事館背後,到達一個荒僻的碼頭,這裏停泊著一艘銹跡斑斑的破輪船,懸掛著某個遙遠的南美洲國家的國旗。

小木被塞進一間船艙,墻壁顏色讓人心情愉悅。他看到一張被褥幹凈的鋼絲床,裏間是個盥洗室,有陶瓷浴缸和抽水馬桶。床上放著一套新衣服。透過圓形的舷窗,望見黑漆漆的黃浦江,對岸船廠的剪影,黎明前沉睡的外灘。

除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血汙,他不敢觸碰艙室裏的一切,好像弄臟了還要他賠似的。艙門打開,進來個穿著花色和服的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臉上抹著厚厚的白粉,從妝容和打扮來看是個日本藝妓。她捧著個托盤,盛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泡飯,烤秋刀魚加味增湯,還有一小壺清酒。小木不知所措地縮在船艙角落,日本姑娘報以微笑,說了一串嘰裏咕嚕的日語,將食物端放到面前。小木餓了一天,在拘留室沒吃過飽飯,都是半餿的米加一點點菜湯,還會被力氣大的犯人搶了去。許多人尚未過堂已餓死或病亡。他奪過茶泡飯,三下五除二吃光了,又一口氣喝幹味增湯,喉嚨裏鹹得不行,才把整條秋刀魚送入腹中,就著壺口喝完清酒。

平生第一次吃日本料理。雖然量不大,但比起關押在巡捕房裏餓得前胸貼後肚的一個多月,卻已等於滿漢全席。好久沒打過飽嗝,嘴上油水舍不得抹,伸出舌頭來舔幹凈。日本姑娘默默他吃完,幫他收拾完餐具,卻不離開,而是幫助他脫下衣裳。

小木又是一驚,這輩子除了老娘,從沒這麽接觸過女人。但他那身臭不可聞的囚衣,全是跳蚤和鮮血,也卻不得不換。沒想到,日本姑娘連他內褲都扒了,整個人赤條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