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越獄南渡(一)

被割喉的典獄長已經斷氣,秦海關的右側胸口中了一刀,雖沒傷到心臟,但半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

414牢房裏沖出來一個少年,是剛才被打暈的齊遠山,因為槍聲驚醒了。

葉克難看著監獄中心的庭院,皺起濃密的眉毛說:“既然,刺客能將匕首帶入監獄,必有內應,這裏絕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們不殺我們,卻要綁架帶走,又是何意?”

秦北洋提出重要疑問——以往兩次與刺客遭遇,都以為他們是來取自己性命的,難道並非如此?

葉克難蹲在牢房門口,用布條給秦海關包紮傷口。這層政治犯監獄依然安靜,他隨口說:“你們可知,此地在前清是刑部衙門,這間414號牢房,關押過戊戌六君子。”

“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深秀、楊銳、劉光第。”秦北洋說出六個頂天立地的名字,“能跟戊戌六君子關在同一個牢房,何其幸哉!可人家是為變法流血而死,我們呢?為了給袁世凱稱帝造墓而亡,照司馬遷的說法,一個重於泰山,一個輕於鴻毛!”

“小子,八年不見,讀了不少書嘛!京師大學堂沒收你進少年班,真是國家一大損失。”

葉克難救了他們父子之命,秦北洋卻不領情:“你勿再誆我!當今清朝復辟,當兵的都留了辮子,你怎麽沒戴假辮子?”

“那還不如殺了我!八年前,是我從刺客手中救了你的性命,也是我把你從天津帶到西陵,你沒必要陪張勛和清朝殉葬。你們快走!”

於是,葉克難帶他們逃出監獄,秦北洋背著受傷的父親,齊遠山舉燈照明。

一路上,橫躺五六具獄警的屍體,全是被匕首割斷咽喉而死……上到典獄長,下到牢頭獄卒。從晚清到民國,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了。刺客也正是抓住張勛復辟,監獄人手不足,防範空虛的間隙。

監獄後門是西交民巷,東南可見大前門。胸口中了一刀的秦海關,捶著兒子的後背說:“放開我,讓我留下來。”

“爹爹……”

“北洋,你聽著,如果我們父子倆都死了,墓匠一族就徹底完了。我不是沒逃過難。庚子年,跟隨老佛爺逃亡西安,不知遭了多少罪,害得你娘丟了性命。”老秦的傷口還在汨汨流血,他抓住秦北洋和齊遠山的手說,“我自知活不了多久,要是一塊兒逃跑,反而是個累贅。你們小夥子,一定逃得快,不要管我!最重要的,是你們的性命。”

“爹,我怎能棄你而去?”

秦海關用僅剩的力氣說:“走得越遠越好!不要輕易回來。記得京西駱駝村的地下,埋著的那幾口甕缸裏,藏著老秦家的寶貝。”

葉克難給了他們幾塊大洋做路費,關照他們得勁兒地往南跑:“你爹說得有理!我會把他送去醫院。北洋軍閥已成一盤散沙,整個北方都會打仗,最好跑過長江才安全。刺客不知何時還會出現!我會繼續追查。你若見到‘彗星襲月’的標記,需要特別留心,多半與刺客有關。”

秦北洋放下父親:“爹爹保重!孩兒會回來救你的。”

後半夜,月牙兒高掛在城樓上空,像一朵欲睡的花兒。但願這不是最後一次見到北京的月牙兒。

雞叫天明,兩個少年已出北京,在通州偷了一艘木船,沿運河路過天津。

秦北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上墳。

如今德租界不復存在。北洋政府雖還沒參加世界大戰,但已與德國及奧匈帝國斷交,收復了天津、漢口兩地的德租界,以及天津的奧租界,俘虜當地駐守的小股德軍,算是為庚子年的災難小小復仇了一把。

回到威廉街,德皇銅像還在,德國小學卻已關門,秦北洋還記得自己的德語名字“馬蒂亞斯”。他去了德意志銀行,果然已歇業打烊,輾轉找到仇德生當年的同事,才知道養父母葬在城西的楊柳青鎮。

秦北洋帶著一大疊紙錢和錫箔上墳。八年過去,小墳冢上長滿野草,墓碑上除了仇德生夫婦的名字,還刻著“子仇小庚泣立”。

他跪下磕了三個頭:“爹!娘!不孝子仇小庚,回來祭拜你們二老了!小庚發誓,在孩兒有生之年,必定手刃那兩個刺客,為二老報仇雪恨。”

齊遠山也跟著跪下,幫他燒紙錢與錫箔,濃煙如同這亂世的狼煙,熏得秦北洋淚流滿面。他再不掩飾悲痛,放開嗓子號啕大哭。

離開楊柳青,秦北洋與齊遠山經過滄州、德州,渡過黃河,至山東省會濟南。彼時山東也不太平,眼看又要打一場小型內戰。秦北洋買了兩張津浦線的火車票。

蒸汽火車飛馳,齊遠山遙望路過的泰山。半日後到徐州,張勛辮子軍的大本營。停車蚌埠,小販送來報紙——段祺瑞在馬廠誓師,自任討逆軍總司令。南苑航校起飛三架法制高德隆G.Ⅲ偵察機,校長親自駕機飛臨紫禁城投擲手榴彈。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家聖地,已成來去自由的天空。辮子軍兵敗如山倒,前門大街到處是被丟棄的假辮子。張勛逃入荷蘭使館避難,只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儀再度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