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洪憲帝陵(二)

春暖花開,山雪消融,溪流奔騰,父親的傷勢痊愈了。秦北洋卻心慌意亂,眼皮直跳。這天清晨,部隊集結一千多號人,前往山谷采石,這幾乎是全部兵力。他們吹著軍號,打著鼓點,就像拿破侖時代的軍隊,只是肩上扛著鐵鏟、錘子、釬子等工具。行至一處險峻的峽谷,軍官開槍射擊山羊,子彈打中山頂的石頭,加之槍聲的回響,以及融雪的因素,意外引發了山洪與泥石流暴發,將這一千多名正當年的男兒,埋葬得一幹二凈。

秦氏父子循著聲音而來,但見灰茫茫地亂石嶙峋,只能找到殘缺的軍服與鐵鍬等工具。他們往地下挖了半天,全是血肉模糊的殘骸,根本沒有可能還有活口。為了避免那麽多屍體發生瘟疫,必須原地掩埋。秦北洋還為這些人燒了紙錢,大哭一場。

這場災難摧毀了軍隊主力,殺了所有軍官。幾十個幸存者留在營地,但都是小兵,便作鳥獸散,各自翻山越嶺,開了小差,逃得一個不剩。

偌大的洪憲帝陵工地,又只剩下秦氏父子二人。

秦北洋想趕緊逃回北京,但是老秦決定留下:“你以為,走了就會有活路嗎?說不定,只要你一到北京城,就會被抓住槍斃。要知道,我們還有五百塊大洋留在北京,那筆錢可不能不要啊!”

“可我們不能留下來等死啊!”

“不會的,軍營裏有一千多人的給養,那麽多糧食和藥物,足夠我們長期生存下去。你看,還有武器彈藥,我們可以每天上山打獵。你不是還會用這台發電機嗎?”

“爹爹,你還是不想放棄老本行,要把鎮墓獸造出來是吧?”

“對,幹嗎要管皇帝是誰?姓愛新覺羅?姓朱?還是姓袁?這重要嗎?只要給了我們俸祿和官位,就值得努力工作,這就是我們做工匠的精神!退一步說,錢都已經收了,我們就要履行承諾,哪怕沒人監督。”

“君子一諾千金?”秦北洋頹喪地自言自語,“是這道理沒錯,好吧,我也留下來。”

這天晚上,父子倆聽到四周山頂上此起彼伏的狼嚎,幾乎要把月亮給喊下來。老秦忽然意識到,所有開小差逃跑的士兵,是不是一個都沒逃出去,他們都在路上被狼群吃了?

清晨,他和兒子背著步槍,前往發生山洪的峽谷。這是逃兵們的必經之路,想看看還有沒有活口。

“救命……”

秦北洋遠遠聽到,兩人循著聲音往下走,只見一群灰色的野狼,夾著尾巴,流著哈喇子,露出森白鋒利的牙齒,圍困著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兵。周圍躺著三具屍體,被狼殺死的逃兵,咽喉斷裂,胸口被抓開個大洞,內臟和腸子流了一地。狼最愛吃的是人的心臟。

唯一活著的小兵沒有武器,絕望地揮舞著一根樹枝。那些狼似乎也飽了,不想馬上殺死他,而是圍著他逗弄取樂。

“該死的畜生!”

老秦舉槍打中最強壯的頭狼,秦北洋射死另外一頭公狼,剩下的狼各自逃竄。

春寒料峭的山谷,死狼和死人都冒著熱氣。他們救下的小兵,跟秦北洋差不多年紀,早已嚇得如驚弓之鳥。

“喂,我叫秦北洋,你叫什麽?”

“齊遠山。”

小兵眼裏閃著淚花,牢牢抓住少年秦北洋,手燙得似能把皮肉燒出個洞來。

多年以後,站在行刑隊的面前,齊遠山不會忘記1917年春天,年方十六歲的自己,蜷縮在太行山深處的野狼谷,見到十六歲的秦北洋……

淚光閃閃的迷霧之中,那少年踢了踢死去的狼,向他伸出手來。原以為必死無疑,只待被狼爪掏開胸口,讓自己看到自己心臟長啥樣。這是夢嗎?他緊緊握住秦北洋的手,兩人竟像手指角力,彼此難以分開。秦北洋微微一笑,將他從地上拽起。

他聞到山花綻放的香味……活著真好啊!

秦氏父子掩埋了三具工兵屍體,拖著兩頭死狼,保護齊遠山回到營地。洪憲帝的陵墓外觀頗具雛形,墓道土建也已完工。是夜,三人架起篝火,將狼肉烤熟大快朵頤。山頂上一雙雙綠眼睛,不時嚎叫,看著吃狼肉的男人們。秦北洋抓起一支漢陽造八八式步槍,對山上打了兩發子彈,趕走了那些吃人的畜生。

“總有一天,我會把那只想要吞吃中國的天狼星打下來。”秦北洋眺望幹凈透徹的星空,正南方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中的井宿,井木犴,便是一種巨大的野狼。”

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種種,也是秦海關傳授給兒子的。

“營地裏還有幾十箱彈藥,足夠我們把這些狼都打死!”齊遠山換上一身幹凈軍裝,篝火照亮他的臉龐,目若朗星,雙眉濃密,鼻梁高挺,虎虎有生氣的少年,隨口吟出一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