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氏孤兒

鎮墓獸在看著他。

秦海關認得這頭獸,認得它頭頂的鹿角,認得它琉璃色的眼球。

庚子年,小雪節氣,秋風白鹿原。

唐朝大墓地宮,小皇子棺槨上,媳婦聲嘶力竭地慘叫。秦海關也管不了什麽火球什麽獸臉,哪怕下一秒就被活活燒死,他也要看到孩子的出生。

不曉得是男孩女孩?他默默向彌勒佛祖、關聖大帝、天後娘娘以及這唐朝大墓裏的皇家貴胄祈禱母子平安。

那頭獸,再次吐出一團火球,但不是來殺人的,而是幫助老秦照明,觀察女人分娩的全過程……

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與熱量,仿佛在給這孩子的誕生打氣助威。但女人生孩子的痛,是人類痛苦的最高值。媳婦並不在乎身處地宮,也無所謂躺在唐朝的棺材板上。她哭著用山東話說:“當家的,對不住,這回俺是過不去了。俺們夫妻一場,沒給秦家留下香火,是俺的罪孽!”

“說啥呢?媳婦,有我在,你準保沒事!”

秦海關抓緊她的手,心裏卻追悔莫及,幹嗎一定要爬上這白鹿原?留在西安城裏哪怕風餐露宿,生孩子也會有人來照應,現在待在這荒郊野地的墳墓裏咋辦?

忽明忽暗的琉璃火球下,媳婦張開雙腿,產道擴張到極限。老秦看到小嬰兒的腦袋了,皺巴巴的頭皮,像只粉紅色的小老鼠,一看就是早產兒,兇多吉少。

似乎是剛才的祈禱靈驗了,孩子全身出來了!又是鮮血又是羊水,冒著滾滾熱氣,流淌在一千兩百年前的棺槨彩繪上。

是個男孩。

中國幾千年來第一個在古墓裏誕生的孩子!

秦海關遠遠來不及高興,他用牙齒咬斷臍帶,又脫下衣服包裹住孩子,放到垂死的媳婦眼前。

嬰兒哭了,哭得如此淒慘,似乎要把棺材板底下的小皇子驚醒。

穿越幽冥世界的哭聲,讓獸臉緩緩靠近他們。老秦根本無法阻攔,唯有聽天由命——它要吃掉這個嬰兒嗎?

女人生孩子的“血光之災”,歷來為中國傳統所忌諱,更別說是生在唐朝小皇子棺槨上了,那可是十萬分的褻瀆,放在古代必然滿門抄斬。

然而,這頭獸卻親了親小嬰兒的臉。

秦海關暮地明白,這頭獸,竟饒恕了闖入地宮的這一家人。

他大膽地奪回孩子,放到媳婦身邊。她已哭得梨花帶雨,親了親嬰兒的小臉,咂巴著嘴說:“俺的血真腥呢。孩子餓了,給他吃俺的奶水。”

扒開媳婦的衣裳,露出一對鼓脹的**,塞到嬰兒嘴裏。嬰兒吃了第一口母乳。媳婦下身還在流血,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暗紅色的血,漸漸帶走她的生命。早產兒力氣小,沒吃幾口奶水又哭了。

眼看這孩子要不行了。老秦心急如焚,絕不能留在地宮了。他撕開幾尺布條,把自己和媳婦、孩子綁在一塊兒。站在高大的棺槨上,就能摸到地宮頂上的藻井,剛才全家滑下來的盜洞。他想捆著媳婦和孩子爬上去,但這實在太難,試了幾次徒勞無功。

忽然,棺槨裏升起一股寒流,托著他與全家緩緩上升。屁股底下陣陣劇痛,秦海關本能地往下一看,那團琉璃火球中,有一對雪白的鹿角頂著自己。

這頭鎮守唐朝地宮的獸,非但饒恕了這家人對棺槨的褻瀆,反而還在救他們的命哩。

老秦拼命抓住頭頂的盜洞,幸虧是幹了一輩子的工匠,練就了了一身強健的肌肉,才硬是在黃土中摳出幾個洞眼方便抓手。總算是離開地宮,他綁著媳婦與孩子爬進盜洞。幸好這洞並非直上直下,其中有幾個蜿蜒轉折,供他手腳並用“殺出一條血路”。

終於,秦海關的手指甲流滿鮮血,一家三口逃出生天。回到墳冢背後的地面上,他已全身虛脫地倒下,重新面對深秋的天空,仿佛從陰間冥界轉了一圈回來。

媳婦已奄奄一息,剩下最後的體溫,緊緊摟著孩子。嬰兒在野外降生,十有八九會夭折,特別是這秋風蕭瑟的天氣,吸口氣都會凍死。

秦海關用衣服裹緊孩子,卻發現掉出來一塊堅硬的小東西——難道是從地宮裏夾帶出來的?皇家工匠對這些物件有天生的敏感,但已來不及細看,他本能地揣在兜裏。

但他從未松開媳婦的手,直到她聽著孩子的哭聲越發響亮,仰望鉛灰色天空上的一朵雲,眼角落下一滴滾燙的眼淚。

她斷了氣。

誕生在唐朝小皇子大墓裏的男孩,永遠丟失了媽媽。秦海關吧嗒吧嗒掉著眼淚,再也無法把媳婦喚醒。心跳和呼吸都沒了,身體慢慢變冷,就像這滿地墳冢裏的死人。媳婦**裏還有奶水,孩子被塞到**邊,本能地再吸兩口母乳,這輩子的最後一次。

那股邪乎的狂風停了。白鹿原上的農民們,紛紛從地裏冒出頭。有個村婦聽到嬰兒哭聲,才發現這一家子,呼喊婦人們過來幫忙。她們在田野上架起鐵鍋,從井裏打水燒熱,這個是救命的。她們都生育過好幾胎,熟練地幫嬰兒擦身清洗,用棉襖牢牢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