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圖 第一部分 第四篇 鐵線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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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為那傾珠似的散碎淅瀝只是錯覺,鏜鏜鞳鞳的疾響便已間不容發地奔襲而至。像是從天空深處驟然垂下一張細密的鐵網,豪雨沛然降下,昏暗的潑墨底色裏,雖然時不時閃現絲絲縷縷的明亮銀光,卻始終脫不去那陰郁低回的基調。

阿鸞手忙腳亂地掩上臨街的排窗,雨腳還是潲進養霞齋狹窄的店鋪內,他快步趕到門口去放遮雨竹簾,眼尾余光本該映出護墻拐角那株芭蕉的濃澄碧影,然而此刻這看慣的景象卻有些突兀地繚亂了……

——有人站在門外檐廊下避雨。這人一身素潔的書生衣袍,透出冬日拂曉蒼穹那樣的銳利青意,衣裾沾濕的痕跡則洇成遠山的輪廓。檐溜上傾瀉下雨簾的瀑布,寬大的蕉葉不堪其苦地頻頻顛沛,可這書生卻如若不聞,只是仰頭默默眺望著亂雲飛渡的遠空,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在看。仿佛唯有他與這混沌燠熱的苦夏截然無涉,獨自徜徉在清冽靜謐的薄寒之中。

只是這樣站著便已無可指摘,這書生的儀容舉止過分恰切,反倒凸現出他遇雨時狼狽相的唯一殘跡——青衫後領口纏著一脈纖細的草莖,還掛了朵藍瑩瑩的小花。雖然看起來紮眼又好笑,但這小小的不協調多少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瞬間打消了阿鸞該不該召喚他進屋避雨的猶豫。

阿鸞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在這生命力達到極致的盛夏,會借人家屋檐躲避驟雨的,不一定是“人類”而已。

這位來自徽州山鄉的少年有一個秘密——他天生一雙青眸,可以不分明暗,細致入微地看清“一切”。所謂的“明暗”不僅僅是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也有陽光遍照的現世與處於永恒幽暗之中的彼岸的差異。因此滿街販夫走卒間混雜不**形的魑魅魍魎,冠帶綺羅中紅粉骷髏飛觴巧笑,他早已見怪不怪,方才同樣也一時無法確定這咫尺間的青年書生,會不會是只倒映在自己眼底的虛像,也許轉瞬間,它便像泡沫般消散在滂沱大雨之中。

此刻阿鸞已放下心來,扶著門框招呼道:“這位先生,雨這麽大,不如到店裏來避一避吧?”

書生似乎吃了一驚,應聲回過頭來,天光黯淡,那長長睫毛的剪影霎時在少年眼底烙下近乎戰栗的鮮明印象。片刻的愕疑後,他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雖不搭腔卻也依言走進店內,那態度微妙地搖擺於無禮和親切之間。

阿鸞趁勢放下雨簾,還沒轉身就聽見後堂裏傳出惱恨的抱怨聲:“阿鸞,我找你來是幫工不是添亂的!你把我這香料鋪子當驛道茶亭啊……”

伴著話音,掌櫃的一把撩開竹月紋藍染暖簾,洶洶然撞了出來。他盛氣淩人的架勢卻在直面書生的瞬間陡然委頓下去,緊接著就像變戲法似的,一眨眼換上了諂媚的笑容。只是還不大利索的舌頭泄露了他的驚訝和慌亂:“這……這位不是盧大爺嗎!稀客稀客,真要謝謝這場大雨,若不是它,您這香川第一才子怎麽能駕臨我的小店呐?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面對年紀足以做他父親的掌櫃,書生卻並不見禮,只是略略點頭,語調中浸透著某種疏離的溫和:“掌櫃的,‘香川第一才子’這名號我實不敢當,傳揚出去只恐貽笑大方,還請你以後再不要這麽說了。”

掌櫃的碰了個軟釘子,一邊唯唯諾諾地答應,一邊轉頭責罵阿鸞化解尷尬:“你這不帶眼的,還不快看茶!這位盧大爺可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香川第一書院青軸書院的山長,兩淮鹽政盧老爺的大公子……哎哎!別拿錯了,櫃子左邊第一格裏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