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河底電台

打這開始說“糧房胡同兇宅”,一九四九年一月天津解放,到一零月新中國成立,免不了移風易俗,不準再擡棺繞城出大殯,也不讓燒紙人紙馬,“河神”之事都沒人提了,冒充和尚混吃混喝的李大愣,還有替人看風水算命的張半仙,到這時候全丟了飯碗,不是在郵電局去扛郵包,便是去火車站做搬運,累得要死要活。

郭師傅的紙活兒鋪從此關張,殿頂崩塌的河龍廟義莊也被拆除,他的房子沒了,搬到天津衛上邊一處小平房裏居住,怎麽叫上邊?拿海河來說,上北下南,以往有這麽個概念,老話說“上京下衛”,那是說住北京住上邊,住天津住下邊,要知道北京城北貴南貧,按上北下南的格局,住在南城,等於是住在紫禁城的下頭,皇權壓頂,天威當頭,一天到晚喘氣也不敢大口,老時年間住北京南城的大多是窮人,天津衛卻正好相反,是以下為貴,因為下邊全是租借地,住那的人不僅有錢,有身份的也多,然而到了上邊,住家全是腳行魚行出身的苦力,解放前日子過得最好的人家,也是掙一天花一天,大多數人家吃了上頓愁下頓,不乏連日揭不開鍋餓死的窮人,更是藏汙納垢,專出暗娼和賊偷,房子蓋得也不行,低矮簡陋,五十年代政府開始對這一帶翻修治理,一點一點的好了起來,那也沒人願意在此長住,都說風水不好,因為前清時有養蠶的住戶,桑樹特別的多,老天津衛人最迷信這個,俗語有雲“桑梨杜榆槐,不進陰陽宅”,是說桑樹梨樹杜樹榆樹槐樹,不該出現在民宅和墳地中。桑字發音同喪,主家有喪;梨字發音同離,主家分離;杜是杜絕的意思,主家絕戶,聽上去說起來都非常晦氣,槐樹帶個鬼,有鬼進宅,更是不祥,至於榆樹,榆象偷形,家裏容易丟東西,榆樹又生蟲,也不該進陰陽宅,關上榆樹桑樹多,又是個大窮坑,專出地痞無賴,因此誰都不願意住,比方說二人初次見面,如若得知對方是住下邊的人,便會刮目相看,覺得可以交個朋友,聽說對方是住關上,口中雖也客氣,心裏卻要打鼓兒,窮坑出刁人,不敢多套交情。

郭師傅搬去的地方叫鬥姥廟胡同,當時他已經娶了媳婦,要說男子漢大丈夫,難保妻不賢子不孝,別管一個男人為人處事怎麽頂天立地,保不準妻子不賢惠孩子不孝順,找個母夜叉天天鬧得家宅不寧,這種事兒就看命了,各有各命,可憐無用,郭師傅趕得還不錯,自己特別知足,媳婦姓劉,名叫芳姐,人挺賢惠,但是身子不大好,平時坐在家中糊紙盒,兩口子住兩間小平房,之所以叫鬥姥廟胡同,只因此地也曾有一座古廟。

解放之後,五河水警作為公安局下屬單位,照舊是在河中打撈浮屍這份差事,不管年代怎麽變,撈屍隊的活兒也不能沒人幹,跟舊社會不同的是,巡河隊有了固定的工資,沒了裱糊紙活兒操持白事兒那些額外進項,郭師傅有了家室,不比以往一個人的時候,日子過得很緊,不過那陣子全國從上到下都是窮,越窮越光榮,倒不覺得有多困難,好多街坊鄰居過的還不如他們家,至少他有份差事,能讓一家人吃口安穩飯,比上雖然不足,比下也還有余。

幾年前捉拿河妖連化青的案子,郭師傅自己很少再說,也不讓丁卯等人提起,是怕讓公安局的人說他一腦袋迷信思想,有河神這麽個稱號已是過份,解放前居然還會捉妖,要不是看打撈河漂子的活兒沒人願意幹,他連飯碗也保不住了。

但在一九五三年海河上接連出了幾件詭異無比的案子,讓公安部門的偵查員感到束手無策,又不得不請撈屍隊的郭師傅幫忙。

一年接一年,時間過的是真快,轉眼到了一九五三年八月,抗美援朝戰場上的硝煙還沒散盡,電台裏廣播的全是這些事,丁卯還年輕,打著光棍,他住的離郭師傅不遠,每天跟著郭家一塊吃飯,衣服也是嫂子給洗,這天晚上,郭師傅和丁卯坐在胡同裏涼快,倆人借著路燈底下的亮兒,一邊說話一邊糊紙盒。

胡同裏的小孩們纏著郭師傅講故事,別看郭師傅沒什麽正經文化,以前專喜歡看戲聽評書,兩眼乾坤舊恨,一肚子古今閑愁,但在新社會講古不合時宜,想來想去,沒什麽好講的,丁卯就跟孩子們在那胡吹,他說:“我前日吃了個餡兒餑餑,再沒有比它大的了,包這一個餡兒餑餑,要用一百斤面,八十斤肉,二十斤菜,蒸好了用八張桌子才勉強放得下,我們二十個人圍成一圈轉著吃,吃了一天一夜沒吃到一半,正吃得高興,不見了兩個人,到處尋不見,忽聽餡餑餑裏有人說話,揭開一看,那倆人正在餡餑餑裏掏餡吃呢,你們說這餡餑餑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