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曇花

那是整整三十四年前,唐高宗乾封元年,仲夏。

狄仁傑時年三十六歲,在河南道汴州判佐的任上恰滿十年。顯慶元年明經中第以後,他便被派放到這個位置,成了大唐一名從七品下的地方官。初涉宦海,這個起步不高不低,但是狄仁傑很滿意,作為一個意志堅定、刻苦實幹而又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能夠從地方的實際工作做起,積累經驗,培育耐心,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在汴州判司這個職位上,狄仁傑歷遷了司功、司戶、司法等各曹參軍的具體職務,最後在法曹參軍的位置上找到了最適合自己、最能發揮才能的一片天地。

仲夏之夜,暮色中總飄浮著夏堇和萱草清幽的香氣,坐在汴州刺史府的衙署中,狄仁傑習慣地翻看手中的案卷,回顧著白天所處理的全部公務。衙署中除了他已經空無一人,狄仁傑從來就是走得最晚的,倒不是為了刻意彰顯自己的勤勞公事,只是慢慢培養起來的習慣,利用這段獨處的時光,來反省自身的行為,保持頭腦的冷靜。這也漸漸成了他每天忙碌之後最大的享受。

呼吸著夏夜清新的空氣,今天狄仁傑頭腦中反復盤旋著的,是昨天剛收到的恩師閻立本的來信。工部尚書閻立本是朝中重臣,太宗朝起就深得重用,本來是不可能和他這麽個地方小官吏扯上關系的。然世事難料,就在兩年多前,狄仁傑被本胥吏誣告,時任河南道黜陟使的閻立本考察地方吏治來到汴州,便親自處理了這起舉報事件。閻立本可謂慧眼識珠,一番詳細深入的調查之後,不僅認定舉報之事是毫無根據的誣陷,還進一步查明狄仁傑吏治清純,才幹卓著,對他大加賞識,甚至盛贊其為“海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狄仁傑因禍得福,從此與閻立本結下師生之誼。對於這樣的交往,狄仁傑處理得十分低調,他絕不希望因此而落下趨炎附勢的名聲,即使閻立本對他有特別的提拔和重用之舉,那也只能緣於他自身的才幹和品行。

閻立本回朝後不遺余力地向朝廷推薦了狄仁傑,到現在事情終於有了眉目。昨天的來信中,閻立本寫道,朝廷可能很快就會任命狄仁傑為並州都督府法曹參軍,雖然職位不變,但並州乃大都督府,其判司均領正七品上,對狄仁傑來說,也算是官升兩級了。更重要的是,並州是李唐王朝的發祥之地,稱為北都,地理位置關鍵,既是大唐面向北方的門戶,也是保護關中地區的屏障,能去並州任職,對狄仁傑來說,確實是從政路上的一大進步。

回味著閻立本信中的字字句句,狄仁傑感到隱隱的快意,從政十年的謹慎和勤懇,終於有了回報。衡量著朝廷吏部的辦事效率,狄仁傑心想,這份調令恐怕也要到年底才能送達。當然,他有足夠的耐心去面對這段等待時期,同時也會盡更大的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情。他畢竟已經三十六歲了,最小的兒子景暉剛滿周歲。大鵬的雙翼已足夠堅實,需要一片更廣大的天空去翺翔,在這半年的時間裏,他不會允許自己出一點兒差錯。

同僚徐進的招呼將狄仁傑從沉思中喚醒,他才想起今天還有個夜遊龍庭湖的約會。汴州是個風景宜人的地方,尤其是城西的龍庭湖,湖光山色,清麗婉約,帶著種江南湖泊才有的嫵媚雅趣,每到仲夏,龍庭湖便是城中的風雅人士泛舟湖面、品茗聽曲、賞景會友的最佳去處。汴州的仕人官宦也常常在夏季相約組織此類聚會,作為拉攏各方關系聯絡感情的一種方式。

狄仁傑性情嚴肅,對這類事情本不熱衷,又痛恨某些人拉幫結派、結黨營私的作風,所以很少參加這種聚會。但是近段時間,由於受到了閻立本的高看,他便開始更加注意和同僚們保持友善,以免給人造成攀附高枝後目中無人的感覺。今晚赴約也是出於這個考慮。

狄仁傑與徐進登上畫舫後不久,船只駛離湖岸,輕輕漂浮在一池碧水之上,月光如洗灑向湖面,微風輕拂,歌妓的琵琶聲悠揚,還真是令人心曠神怡,為之忘情。船中大半都是狄仁傑的熟人,或坐於艙中品茗,或站在船舷敘談,各個興致勃勃,唯狄仁傑獨自一人來到船尾,默默凝望著水中月亮的倒影,全身心享受著這安寧和孤獨共存的片刻。

突然,寧靜被一陣喧鬧打斷了。狄仁傑皺眉展目,原來喧鬧聲來自於近旁的另一只畫舫。那只船張燈結彩,看上去比狄仁傑所乘的畫舫還要華麗富貴,船頭處聚集了一大幫人,指手畫腳地在討論著什麽,十分激動。兩船相錯,似乎彼此有不少人相互熟識,緊接著本船上也有人開始紛紛議論起來,嘈雜聲越來越大。

畫舫搖晃起來,隨後便幹脆停了下來。狄仁傑聽到船頭人聲中還夾著腳步咚咚,兩船間似乎有人走動。他不想理這些閑事,便繼續待在船尾賞景,耳邊偏偏傳來叫聲:“懷英兄,懷英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