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廷式的圓頂(第2/4頁)

“過去有許多學美術的人在教堂下寫生,他們一個個拿著畫夾,仰著脖子把圓頂畫下來,但他們只能畫一部分,他們的畫是殘缺的。只有在這裏,才能完全欣賞整個圓頂,就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女孩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出窗外,仿佛在撫摸著圓頂上的一層天藍色塗料。

她已經和他很熟了,盡管他很少開口,只是默默地看著她作畫。那是個夏天,她露出了脖子上掛的一串項鏈,項鏈墜子是一個小十字架,骨瘦如柴的耶穌基督正痛苦地被釘在十字架上。

這串項鏈仿佛有股魔力,一下子就緊緊地拽住了他的目光,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回憶起了什麽,回憶起另一個女人和另一串相同的項鏈。這時他感覺到項鏈上那個小人想要跟自己說話。十字架上的人雖然表情痛苦,緊閉著雙眼,但那伸開的雙臂卻是一副要擁抱他的姿勢。項鏈墜子在她光澤發亮的胸口肌膚前來回搖晃著,如同一個古老的擺鐘。

“對不起,我能看看你的項鏈嗎?”他大膽的要求沒有讓女孩吃驚。她非常自然地靠近了他的額頭,俯下脖子,把項鏈晃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接住了十字架。鐵十字涼涼的感覺滲入了他的指尖,此外還有女孩胸前散發著的特殊味道的汗漬。他居然又大膽地把項鏈拉到了自己的嘴邊,以至於女孩的下巴幾乎就靠在了他頭上。

這時他停頓了,女孩也停頓了,也許時間也停頓了。拜占廷式的圓頂正從五百米外透過這扇7樓的窗戶注視著他們,注視著她脖子上,也是在他嘴邊的項鏈和痛苦呻吟的耶穌。

時間停頓的意義在於世界成了身外之物,成為一條一去不返的大河,而有的人則在大河中央的沙洲上與世隔絕著。現在項鏈就成了這片沙洲,沙洲上有一座上帝的伊甸園,伊甸園裏一個關於男人和女人的古老而永恒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於是,這個故事就這樣在十字架項鏈和基督的面前發生了,他們不清楚什麽是誘惑,但他們清楚,窗外的大圓頂正擔任見證人的角色。

“你有信仰嗎?”輪椅上的他似乎並不為剛才時間停頓中所發生的混亂的事情而快樂,他的憂郁反而因此而加深了。

“不,我從不信仰。”女孩這樣回答,好像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繼續完成她的水彩畫,使勁地在調色板上擠著天藍色的顏料。而項鏈正握在了輪椅少年的手心裏。

他把項鏈舉到自己的唇邊,耶穌小小的身軀被他灼熱的嘴唇擁吻了。此刻窗外的圓頂仿佛正與他對視著,於是他垂下了頭,把臉埋在膝上。

他哭了。

等他哭完,女孩的畫也畫完了。

“你怎麽了?”女孩輕輕地把他的頭抱在自己高聳的胸前。

“把項鏈送給我,好嗎?”他的懇求讓人想起末日審判。

“你喜歡就拿去吧。”

他擡起了頭,淚水正逐漸幹涸,他輕聲說:“從今以後,請你不要再來了,真對不起,請你原諒。”

女孩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她永遠都是這個表情。她看了好一會兒,又看了看窗外的圓頂。她什麽話也沒說,輕輕揉著他的臉,然後轉身就走了。

“別忘了你的畫。”

“把畫和項鏈都送給你吧,做個紀念,也許你要在很久以後才會再見到我。”

她悄悄地出了門,像一個精靈,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她再也沒來過,四年了,只有那幅水彩畫和十字架項鏈伴隨著輪椅上的他長大成人。房間裏逐漸被夜色籠罩了,他沒開燈,只是讓城市的燈火與星光從窗外稀疏地透進來。被這些光線點亮的只有那雙透明般的眼睛,而殘缺的身體則隱藏在黑夜的帷幕之後。

黑暗中的他,正被窗外的大圓頂那因模糊而更顯得神秘美麗的輪廓喚醒了記憶,引導著他回到了母腹般的狀態。那裏有著一個戴著十字架項鏈的女人,跪倒在一幅聖像前,她那麽虔誠,那麽可憐,她在為她的兒子祈禱。為了讓她的兒子站起來,她寧願忍受耶穌式的痛苦。正如耶穌的骨頭被羅馬士兵釘得粉碎,她奉獻了自己的骨頭給兒子。她在十字架上般的苦難中祈禱,懺悔,渴望有救世主來拯救她的兒子。

奇跡並沒有降臨,也許奇跡只屬於《新約全書》。她的兒子最終被截肢,永遠失去了膝蓋下的兩條小腿。她也在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拖著缺少一塊骨頭的身軀,躺進了郊區的一處荒涼的基督徒墓地。在那落葉聚積的地方,十字架墓碑上,刻著她短促的一生,也掛著一串項鏈。

黑暗中的回憶像是一節在隧道中飛馳的列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正面的一小點亮光。列車向亮光疾馳而去,但似乎又永遠到不了盡頭。只有時間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正如他徹夜敞開的窗戶,大圓頂模糊的影子由此烙刻在他的視網膜上,直到列車駛出隧道,巨大的光明讓原有的亮光變得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