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書(第2/5頁)

現在他終於湊滿了一百八十多兩銀子,顫顫巍巍地向山下跑去。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還像個孩子。

下雪了,終於下雪了。轉眼間北風夾著漫天遍野的雪花從他耳邊呼嘯著刮過,但他什麽都聽不見,只聽見自己的心跳。

總共三個山頭,都翻過去了,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山谷中的小鎮子。鎮子很小,許多房屋都是殘垣斷壁,空無一人,只剩下幾十戶門窗緊閉,毫無生氣的樣子。他來到一個掛著塊“代客寫信”的招牌前,小乙大字不識一個,他只能從招牌上畫著的一支筆的圖形才隱隱約約地看出來。他用力地敲門,敲了很久,才有個留著兩撮鼠須的老頭開了門,老頭罵著:“哪裏來的催命鬼,三更半夜不讓人睡覺。”

但當老頭看見是一個當兵的時候,就不敢說話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軍爺,我們家是良民,不通匪。”

“我要給我媳婦寫信。”小乙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銀元寶塞在了老頭手裏。

老頭在昏暗的燈光下鋪開了一張信紙,準備好了文房四寶。老頭說:“你管你念,我管我寫。”

小乙說:“翠翠,你還好嗎?”然後他沉默了半天。

“下面呢?”

“下面我忘了。”在來之前,小乙早就準備好了要對翠翠說的話,他每天晚上睡在營房裏就想著這些話,雖然很長,但是小乙居然能一字不差地都背下來。但現在來到了這裏,心裏頭怦怦亂跳,一下子全都忘光了。小乙著急了,他抱著頭竭盡全力地想,卻想不出半個字。

老頭說:“接下來還是由我給你寫吧,這些年,老頭我幾乎天天都給那些當兵的寫信,內容幾乎都是從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放心吧,我寫的信,保證讓你滿意,更讓你媳婦滿意。”

小乙點了點頭。

於是,老頭差不多是不假思索地寫著,一會兒,整張信紙就布滿了老頭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但在小乙眼裏,依然如天書一般神奇。老頭把信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小乙非常滿意。又給老頭加了幾錢碎銀。然後請老頭開信封,先寫小乙家鄉所在的州縣和某某鄉某某村,然後是名字,老頭說不能寫“翠翠收”,這樣送信的人看不懂。要寫大名,小乙不懂什麽是大名,於是老頭問清了小乙的姓和翠翠娘家的姓,在信封上寫著“羅王氏親啟”的字樣。落款是“羅小乙”。

“行了嗎?”老頭問,他有些得意。

“慢。”小乙抽出了刀。

老頭臉色變了,以為當兵的要殺他,於是給小乙跪了下來:“軍爺,你可不能卸磨殺驢啊!”

小乙不是這個意思,他用刀割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足有五六寸長,放在了信封中。然後又用毛筆在信紙的背面畫了一個人,一個戴著頭盔、穿著鐵甲的人,就是小乙自己,又畫了一個女人,那是翠翠。當然,他畫得既不寫實更不寫意,像是兒童畫。

老頭笑了,然後熟練地把信裝入信封,用火漆把口給封上了。小乙接過信,居然向老頭磕了個頭,然後飛奔著跑出了小鎮。

雪越下越大。

小乙把信揣在懷裏,貼著心口,那兒有一道傷疤,從右肩直到左胸。帶著十二月的一陣寒氣和雪花的信緊緊貼著他的傷口,於是一股刺骨的疼痛又開始折磨他了。他停下來喘著粗氣,捂著胸口,汗珠布滿了他的額頭。

那道傷疤,是在一場激烈的戰鬥中落下的。那時小乙剛到前線不久,他們突然受到了敵方大隊鐵甲騎兵的沖擊,眨眼之間,五千人的隊伍像是遭到一陣台風的襲擊,躺倒了一大半,血把天空都染紅了。一個大個子騎兵渾身是血,怒目圓睜,馬鐙上掛著二十多個人頭,舉著血紅的大刀向小乙劈頭砍來,小乙嚇傻了,幾乎沒有反應,眼睛裏只有一大片紅紅的血色。完了,他逃不了了,正準備著被別人一劈為二的時候,他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了翠翠的那張臉。於是他彎下了身子,躲過了那一刀,然後一槍刺入了大個子騎兵的肚子,騎兵的肚腸流了出來,好長好長,似乎永遠都流不光。小乙麻木了,他不明白自己就這麽輕輕一捅,一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人,同是爹娘養的皮肉,就像泥巴一樣爛了。他就這麽看著對方的腸子慢慢地慢慢地流到了自己的身上。騎兵居然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肚子被人鉆了個大窟窿,還在揮舞著大刀砍死了好幾個人,最後一刀沒了力量,勉強砍在小乙的胸口。騎兵從馬上栽了下來,倒在地上不斷地罵著臟話,直到被割去了首級。小乙也倒下了,被擡了回去,卻沒有任何醫療措施,他的傷口裸露了好幾天,血不斷地往外流,他以為自己肯定沒命了,沒想到過了半個月傷口自行愈合了,他又能歸隊打仗,只是一遇寒冷傷口就會鉆心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