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第2/4頁)

在城墻下,胡丁見到了幾百個與他一樣烙著奴隸印記的人。

一百步開外,放著三張犀牛皮甲。軍官讓胡丁與另一個奴隸比試箭法,胡丁的對手來自以善射而著稱的東夷人。東夷人把那張大弓拉成了個標準的滿月,那形象就如甲骨文中“夷”字的寫法,一個背著弓的人。然後,羽翎箭離弦而去,穿透了三層厚厚的犀甲。

當對手的身影從他身邊掠過時,他覺得所有的人,甚至每一塊石頭都在凝視著他。在沉重的呼吸中,他接過那張大弓,撥動了緊繃的弦,這聲音讓他想起了什麽。然後他猛地甩了甩亂草般的頭發,看了一眼目標,接著彎弓,搭箭,拉弦,放箭。箭離弦時激起的風掠過他鬢角,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現在整個城堡中鴉雀無聲,胡丁的這支箭正中對手先前射中犀甲的箭的箭尾,並把它推出了犀甲,而胡丁的箭正在原來對手的箭的位置上。

當天晚上,胡丁第一次獨自睡在一間房間裏,從石頭開出來的小窗口可以看見城堡外的千裏沃野與滿天星鬥。

胡丁的故鄉在北方的草原。他總是騎一匹紅鬃的烈馬,背一張巨大的弓,箭袋裏插二十支狼牙箭彎弓射大雕。那時他是自由的,但他並不知道什麽是自由,直到他成為奴隸。

戰爭總是出人意料的,其實胡丁並不是犬戎的騎兵,他只是充滿了對南方的好奇,獨自從河套平原沿黃河南下。正當他第一次接近渭河平原的地塹時,三百名周軍包圍了他,把他當做是掉了隊的犬戎騎兵,他在射完了全部的箭後,被俘虜了,成為了一名奴隸。

五年過去了,他無數次在夢中會到自由的世界,今夜也不例外,但這回的夢裏多了一副盔甲,和一面火紅的軍旗。

那天晚上的星空是燦爛的,也是神秘的。從最高的樓閣上可以遙望到遠方靈台上的風幡。夜觀天象的人們正在那兒忠實地記錄著星空中發生的一切。

越女在樓閣最高一層的一張竹席上跪坐著,她正襟危坐的姿勢表明她已明白,坐在她面前的老人正是她的主人。是的,她是作為偉大的周公的第七十二位姬妾而被選到這裏的。

她不敢說一句話,因為偉大的周禮規定,作為最小的姬妾,沒有夫君同意絕不能擅自說話,違禮是一種比殺人更大的罪過。她正為白天的無禮而暗暗擔心,她悄悄看了一眼,發現周公也在看她,就像欣賞一件南方進貢的藝術品。在星光的籠罩下,在這仙鏡似的瓊樓玉宇中,越女沐浴後的長發被晚風拂起,撩動了周公的某些回憶。

周公緊盯著她,然後他把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交到越女的手中。這是許多人一輩子夢想卻得不到的榮譽。

周公輕輕地說:“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吧,就如同這塊玉石一樣,永遠都完美無瑕,不要怕,沒有人會破壞你的純潔的,你將比天地更長久。”

越女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只是誠惶誠恐地磕了個頭。

周公伸出了手,想要撫摸越女的臉,但他又把伸出的手收了回來。他太老了,他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無奈地嘆息了一聲,然後離開了這裏,只留下越女一個人,獨自捧著玉佩仰望神秘的星空。

許多年以後的又一個夜晚,有一個來自魯國的老人也面對著完全相同的一片神秘的星空。

這個我們都認識的老人仰望著星空,對弟子們說:“在所有的星辰中,最光輝的一顆,是周公。”

西周的太陽照射在胡丁的臉上。他和十七名奴隸騎著馬列成一排在城堡外的原野上,那時的中原,馬車是軍隊的主力,由於馬鞍直到很久以後才發明,所以騎馬在當時是一項極難的技術。

胡丁覺得太陽是那麽光芒四射,天是那麽藍,他明白,根據偉大而仁慈的周公的命令,每一年都會從王家的奴隸中,選出一批最勇敢忠誠、能騎善射的勇士,還給他們自由人的身份,編入周公的禁衛軍,保衛這位偉人。胡丁覺得這是神送給他的禮物——自由。

“叮!”一支響箭射上天空,賽馬開始了。

雖然跨下的這匹馬實在比不得當年的紅鬃烈馬,但沒關系,他天生就是馬背上出生,馬背上吃奶,馬背上長大。他感到四周一切都在急速後退,包括飛馳的騎士們。他遙遙領先,前頭一馬平川,只要繼續騎下去,他會甩開所有人,跑出關中,一直跑回大草原去。但他停了下來,因為他的眼前忽然間仿佛出現了一個人,那人的眼中炯炯有神,長須隨風擺動,黑色的長袍上佩著柄長劍。這是一個古往今來最偉大的人物,他賜給了胡丁以自由的機會。胡丁改變了主意,他不願就這樣可恥地逃跑,為了偉大的周公,他要留下來。於是他再度超過了所有人,飛速返回了城堡,這時他發現正有一隊士兵準備出發追捕逃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