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貓記(第3/6頁)

這些天,不知什麽原因,我牙疼了,口腔左面上排最裏一顆,雖然很輕微,但這小小的痛楚卻有綿綿不絕的味道,每時每刻都會突然來騷擾我。

但令我更憂心忡忡的是,“南泉斬貓”的情節在反復糾纏著我。貓是極富誘惑力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貓也會成為人類煩惱與痛苦的根源,這與貓帶給人類的美是同時到來的,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所以南泉和尚是從斬斷痛苦的角度出發的,他必須斬貓,其實也是一種對佛法的履行。但趙州又為何要頭頂草鞋呢?我實在難以回答,也許這個問題千百年來就沒有人真正解答過。

我真的陷於痛苦中了,說不清,只感覺一種潮濕的味道從心底升起。當與它(她)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幻覺,把它(她)想象成一個人。雖然我明知這不是,可我陷進去了,仿佛晚上在我枕邊的真是一個從展子虔或是吳道子的古代畫卷中走出來的仕女。這種幻想是危險的,如果連人與畜牲都分不清,我豈不是要被劃入衣冠禽獸之列了。於是每當我睡著以後,都會夢到一把鐮刀,血淋淋的鐮刀,這把刀剛剛斬下了一只美麗的白貓的頭顱。然後一個和尚對我雙手合十,我接著就被驚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的女鄰居,我還從沒見到過她和她的貓在一起過。我希望她能看住她的貓,不要讓它到處亂跑。

“把貓囚禁起來是件很殘酷的事,你要知道,誰能得到它的青睞是一種幸運,它可是個傾城傾國的人間尤物。”她說這話的神情與晚上那只貓像極了,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

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遠貓,不讓它(她)靠近我。它(她)盯著我,一副隨時準備沖鋒的樣子,全身皮毛隨著喘息一起一伏的。突然它(她)的目光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蜷縮在地上,那癡癡的眼神真讓人揪心。它(她)叫了起來,貓兒叫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孩子發嗲,但這回的叫聲卻如此撕心裂肺,就像我幼年時養的那只貓臨死前的叫聲。

我的脖子仿佛被什麽扼住了,我也想發出它(她)那樣的叫聲。眼眶裏開始有些濕潤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摟住了它(她),把我們的臉貼得很近。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後伸出了小小的舌頭,舔在我臉上。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眼淚已掛上了臉頰,卻被它(她)的舌尖舔去了。這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貓,我……我不敢說後面的話了。天哪,我的牙疼突然加劇了,好像升了一級,就在這一瞬間。

第二天,我又清醒了,我明白自己不該如此沖動。我要擺脫它(她),搬家嗎?不,我不想離開這小閣樓與老虎窗,而且我也搬不起,但我又不可能把隔壁鄰居趕走。在外頭轉了一天,我的牙疼看來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傍晚回家,又碰上隔壁那女人出門,她看我的神色依然很怪。

這天的天氣很不好,非常悶熱,天氣預報說晚上可能要下雷雨。到了十點以後,貓果然來赴約了,它(她)猛地撲在我後背上,用縮進了爪子的腳掌撫著我的脖子。它(她)只要把爪子放出來,就足以抓破我的頸動脈,送了我的命。我突然有些害怕,抱住了它(她),並把它(她)放在眼前盯著,我希望能從它(她)眼中尋找出什麽。

我見到了它(她)黃棕色的眼珠,以及那一條縫似的瞳孔。在瞳孔中,我依稀能見到我自己,再往裏,竟是一個和尚,他手裏拿著一把鐮刀凝視著我。猛然間,這一切又都消失了,只剩下那雙眼珠和瞳孔。

南泉和尚,又是他,他一定在看著我。我立即把視線從貓的臉上挪開,在小閣樓裏尋找什麽,我在尋找一樣足以斬斷我的煩惱的東西。終於,我的目光落在了床頭上伸手可及的一把剃胡子的刮刀上。我心裏打了個哆嗦,不敢去碰,於是又把它(她)緊緊摟在懷中,就像熱戀中的人一樣,我的心中掠過這念頭就使我痛苦了起來。

我的手向刀伸了過去。

這一過程是極短的,但卻好像走了很久很久。除了那只手以外,我全身一動不動的,我怕極了,害怕讓懷中的它(她)察覺。但它(她)仿佛已沉醉在這甜蜜中了。這柔軟的軀體在我懷中,暖暖的,像一團火,既是帶給人溫暖的,也是帶給人危險的。我多想這一瞬成為永恒,我們兩個永遠這樣直到一起慢慢變老。但我的那只手似乎已不再安在我胳膊上了,那只手似乎已屬於南泉和尚了,終於拿起了那把刀。

我不敢去看,閉上眼睛,把臉埋在它(她)毛茸茸的頭皮和薄薄的耳朵。雖然不敢看,但我的手上卻好像長了一只眼睛,帶著那把鋒利的刮刀,逼近了它(她)的後背。我突然感到自己手裏握著的已不是刮胡子的刀,而變成了把割草的鐮刀,這把刀儼然是南泉和尚親手交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