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第2/4頁)

城門下的一個年輕的衛兵已經熟睡了,也許他正夢到了自己思念的女孩。而你們所看到的白衣女子輕輕地繞過了衛兵,走上了城門。她來到高高的城垛邊,整個城池和城中央巍峨莊嚴的宮殿都在眼前。你們可以順著長長的城墻根子看過來,看到她緩緩拿起吊著人頭的繩子,直到把那顆人頭捧在懷中。

我現在躺在她的懷中,從她的胸脯深處發出一種強烈的誘人氣味滲入我冰冷的鼻孔。她的雙手是那樣溫暖,緊緊地捧著我,可再也無法把我的皮膚溫熱。她用力地把我深深埋入她的身體,仿佛要把她的胸口當做埋葬我的墓地。我的臉深深陷入其中,什麽都看不見,一片絕對的黑暗中,我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道亮光,亮得讓人目眩,那是她的心,是的,我看見了她的心。

你們也許在為這場面而渾身發抖吧。這女子穿的一襲白衣其實是奔喪的孝服,已被那顆人頭上殘留的血漬擦上了幾點,宛若幾朵絕美的花。她抱得那樣緊,仿佛抱著她的生命。

月光下,你們終於可以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張美得足以傾城傾國的臉,就像是剛從古典壁畫中走出來似的。也許你們每個人都有上前碰一碰她的願望,你們將為她的臉而永生難忘。但現在,她的臉有些蒼白,面無血色,可對有些人來說,這樣反而顯得更有誘惑力,這是一種淒慘到了極點的美。

血淋淋的頭顱在她的懷中藏了很久,她漸漸地把人頭向上移,移過她白皙的脖子,玲瓏的下巴,胭脂般的紅唇,直而細的鼻梁,兩泓深潭似的眼睛,九節蘭似的眉毛和雲鬢纏繞的光滑額頭。你們吃驚地發現,她大膽地與死人的頭顱對視著,雙手托著帶血的人頭下端。她一點都不害怕,平靜地看著對方。

那顆人頭的表情其實相當安詳,仿佛沒有一絲痛苦,嘴角似乎還帶有微笑,只是雙眼一直睜開,好像在盯著她看。在月光下,你們如果有膽量的話,可以看到這張瘦削的臉一片慘白,但又並非你們想象中那樣可怕。

我允許你們看我的臉。

她的雙手帶著我向上移動,我感到自己如一葉小舟,駛過了一層層起伏的波浪。終於,我和她四目對視著。她不哭,她面無表情,但我知道她悲傷到了極點,所以,她現在也美到了極點,尤其是她穿的一身守節的素衣更襯托了這種美。

我想讓她知道我正看著她,就像現在她看著我,我一切都明白,但我被迫沉默。

她的嘴唇真熱啊。

你們不該偷窺到白衣女子吻了那顆人頭。

沒錯,她的火熱的嘴唇正與那死去的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死人的嘴唇一片冰冷,這冰冷同時也刺穿了她的皮膚。可她不介意,好像那個人還活著,還是那個溫暖了她的嘴唇的人,只不過現在他著涼了,他會在火熱的紅唇邊蘇醒的。會嗎?

長吻持續了很久,最後女子還是松開了自己的嘴。然後輕輕地對他耳語了幾句。

不許你們偷聽。

“我們回家吧。”

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了這句話。這聲音與一個月前,一年前,甚至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樣,極富於磁性,就像一塊磁鐵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她把我捧在懷裏,走下了城門,年輕的衛兵依然在夢鄉深處。她雙手托著我,悄悄地出了城,在荒涼的野外穿行,不知走了多久,我仿佛看到了燈光。

你們繼續跟著她,穿過荒原,有一大片漫山遍野人跡罕至的竹林,在竹林的深處,有一間草廬,她走進草廬,點亮了一盞油燈,朦朧閃爍的燈光使你們可以看到屋子裏鋪著幾張草席和一個案幾,除此以外只有一個盛滿了熱水的大木桶。

油燈下的她似乎有了幾絲血色,她點燃了一束珍稀的天竺香料,散發出一種濃烈的香味,這香味很快就驅散了死人頭顱的惡臭,從而也可以讓你們的鼻子好過一些。然後她輕輕地把人頭浸入水桶中,仔細地為他洗頭,當然這對一個人頭來說等於就是洗澡了。已凝結的血接觸到了熱水又化了開來,水桶中變得一片殷紅。

水,滿世界的水浸滿了我的頭顱。這水冒著熱氣,從我脖子的切口直灌入我的口腔和腦子,水淹沒了我的全部,淹沒了我的靈魂。別以為我會在水中掙紮,事實是我的靈魂正快樂地在水中遊泳。而那些可惡的蛆蟲則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燙死了,它們的屍體從我的脖子下流了出去。我僅存的肉體和我的靈魂都在水中感到了無限的暢快,我們誕生於水,又回歸於水,水是生命,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們在恐懼中發抖吧,看著她把人頭洗完,再用毛巾擦幹。現在那人頭幹幹凈凈的,兩眼似乎炯炯有神,如果不是沒有身體,也許你們還會以為那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大活人呢。接著她又為他梳頭。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把木梳,木梳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雕工極其精致。她梳得很仔細,雖然油燈如豆,但每一根頭發都能分辨出來。過去她常為他梳頭,通常是在沐浴之後,他長長的頭發一直披散到腰際,梳頭有時要持續一個時辰之久。以往她會溫柔地分開他的頭發,浴後的頭發濕濕地冒著熱氣,溫順地被她的木梳征服。這中間他們一言不發,靜靜地享受著。在她為他梳完頭後,他又會為她梳頭,又是一個時辰。這些你們不必知道,你們現在只會感到死人頭發的可怕,不會察覺到她依舊是用著那雙溫柔的手,一切都與過去一樣,只是不同的是,他失去了她所不能割舍的身體,再也不能為她梳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