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索真相之十四

麻醉劑已經起效,軍醫幫馬俊南剜去爛肉,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著:“我聽到她說去取點水,當時我燒得難受,想也沒想就應了一聲,都是我的錯,我連累了方離,都是我這條腿……”他拍打著自己受傷的大腿,麻木得什麽感覺也沒有。“她是個很勇敢的女孩子,當時幾乎要累垮,還硬要把我從山坡下面拉進洞裏,我都五十歲了,人生過了大半,她才二十出頭呀……”

徐海城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按著馬俊南的肩膀說:“不要再說了。”

馬俊南收口不再嘮叨,眼淚還是止不住,滑過皺紋交錯的臉。這幾天他昏昏沉沉,餓了就啃些壓縮餅幹,渴了就爬到外面接點水喝。僅僅是幾天時間,他卻老了將近十歲。

徐海城心緒混亂,一想到方離已死,眼淚就一個勁地上湧,他不好意思在人前落淚,只好蹲下假裝收拾背囊裏的東西。淚水在他蹲下的瞬間滴到背囊裏的記事本上,他伸手去撣,結果落下更多。他緊緊地握著記事本,手上青筋畢露。

忽然聽到去洞內搜索的士兵回來,對班長報告:“獵狗跟著方離的氣息到了不遠處的一個洞裏,那裏有具屍體……”徐海城沒有聽完,就沖出這個洞穴,往士兵所說的那個洞穴跑去。

獵狗跟席二虎還有其他三名士兵都在,看到他飛奔過來,臉上還有斑斑淚痕,都露出詫異的神情。徐海城沖進洞裏,一看屍體身著考察團統一服裝,心臟幾乎要爆炸。第二眼看清屍體的頭發很短,他才籲出一口長氣。只要一天沒有看到方離屍體,他就可以假定她還活著。他蹲下身,戴上手套,將屍體翻過來,屍體已經腫脹發泡,面目變形,但徐海城還是認出,這是考察團的團長梁平,這位年過五十的溫良學者,就這麽死去,叫人十分惋惜。奇怪的是,看屍斑,梁平已經死掉有五六天的樣子,屍體卻只是變形而沒有腐爛。要是在平時,徐海城一定會好好檢查,看看致死的原因是什麽。但現在他牽掛方離的生死,只是吩咐三名士兵去外面撿些木柴,將梁平火化。跟著又吩咐席二虎:“放開狗,看看她還去過哪裏?”

席二虎依言放開獵狗,它一溜小跑鉆出這個洞穴,沿著中間的水流往溶洞深處跑去。徐海城緊隨其後,跟著它繞過無數漂亮異常的石鐘乳、石筍、石幔。獵狗在無底潭前十米處裹足不前,輕輕地吠叫一聲,叫聲裏有著掩飾不住的懼意。

徐海城不懂它在害怕什麽,所以還準備繼續前進,深知獵狗習性的席二虎一把拉住他,說:“不要過去,有危險。”

“什麽危險?”

話音未落,深潭裏傳來嘩啦嘩啦的巨大水聲,水面上翻過一截蛇身。獵狗趕緊轉身往回跑,席二虎拉著徐海城後退好幾步,心驚膽戰地說:“我的天,這麽大的蟒蛇。”

徐海城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獵狗追尋著方離的氣息跑到這裏,無疑她來過這裏,而這條路的盡頭就是無底幽潭,潭裏有條巨蟒。假如先前他還以沒有看到屍體為由來安慰自己,那麽現在他是徹底絕望了。他久久地凝視著深潭,形如化石。

席二虎小心地打量著他,想提醒他還是盡早離開為妙,卻被他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悲傷震懾住了。好半天,徐海城才緩過一口氣,低頭看著手裏,還拿著剛才落淚時抓著的記事本。他漫不經心地翻開,記事本的很多地方被雨水澆濕,粘在一起,字跡模糊,但他認得是方離的字。在記事本的最後幾頁,她折了一下,那幾頁字跡特別潦草,而且字體都是忽大忽小,看起來是在黑暗中寫的。

徐海城看到那幾頁紙裏有自己的名字,於是定睛細看:我感覺到死亡的靠近,腦海裏只有你,大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這封信,一定是我榮歸死神。如果我還活著,又會將它撕碎,如同我一貫所為,繼續漠視你對我所有的好。請你原諒我沒有靠攏你,其實我有多麽想靠近你,可是因為害怕,因為妒忌,也因為懦弱。你說的沒有錯,我的心從來沒有從童年的黑房子裏走出來,不敢想像能擁有幸福快樂的人生,所以只好一個人孤獨著。我對著山神祈禱,希望它能讓你看到這封信,明白我的後悔與無奈,還有我沒有辦法親口同你說的三個字……

百般滋味聚集心頭,轉變成徐海城嘴裏的兩個字:“方離……”他咬著唇,眉心顫抖,往日的點點滴滴都在腦海裏閃過:方離被他人欺侮時倔強不肯服輸的眼神;她向美人蕉介紹自己時的微笑:你好,美人蕉,這是我的朋友大徐;她被關進黑房子時看到他來探望時的欣喜;他帶她離開瀞雲古墓時紛墜的石塊……

“啊……”尖叫聲響起,聽聲音來源正是剛才梁平屍體所在的洞穴。徐海城驚醒,抹掉眼角淚水,與席二虎飛快地跑向剛才的洞穴。洞穴裏火光熊熊,梁平的屍體正在火化,所有的人都在,包括受傷的馬俊南與癡呆的向玉良,他們都是來送梁平最後一程的。除了癡癡呆呆的向玉良,其他人都滿臉驚懼,互相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