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中的魔鬼(第6/8頁)

爸爸的眼淚真幹凈,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爺爺什麽也沒有說。從那以後,爸爸變得很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說話,只知道在山裏幹活。砍柴、采草藥、捉毒蛇等等去集市上賣,說要賺錢給桔枝讀書用。爺爺跟以前一樣,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兒,小貓小狗小偶人,然後塗上顏色,也送到集市上賣,說要攢錢給她將來讀書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著爺爺,當爺爺的小夥計,一會兒給他遞個刀,一會兒幫忙著塗顏色。有一天,爺爺說要雕個特別的東西。他拿出一塊很大的木頭,那塊木頭比桔枝的臉還大。爺爺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兒,從來沒有雕過這麽大的東西。桔枝很興奮,蹲在他面前,看著他手中的木頭長出了鼻子、長出眼睛、長出嘴巴、還有頭發……

爺爺給它塗上各種各樣的鮮艷顏色,然後放在太陽下曬著。桔枝看著它,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是想不起來。爺爺坐在一旁,眯著眼睛,咕滋滋地抽著水煙,問她:“桔枝,還記得過年時帶你看的戲嗎?”

“記得,記得。”但她不是記得過年的戲,是過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舔嘴巴。

面具很快幹了,爺爺把它戴到臉上,她嚇了一跳,終於記起過年的戲。過年時候,爺爺會帶背著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戲,那是沙洲嶺還要往山裏走。過年時天天有演戲,那些人穿著鮮艷的衣服,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跳來跳去,很有趣。而且牛皮鼓的聲音很讓桔枝興奮。

每出戲裏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樣,有一出她記得有人就戴著這樣的面具,爺爺曾指著面具告訴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勞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爺爺悄悄地叫醒她,背著她離開了家,她很高興,以為爺爺又要帶她去看戲。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圓,她趴在爺爺的背上,一晃一蕩,感覺像坐在搖籃裏,很幸福。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然後又到了那個令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個到處都是房子沒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爺爺背上的扭來扭去。雖然是晚上,雖然沒有一個人,但她很不安。爺爺說:“乖孫囡,你還記得媽媽住的房子嗎?”

“記得。”她指著一個小巷子的那個院子。四周靜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已經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點涼快,正適宜睡覺。爺爺背著她走到窗下,窗子微微敞開,月光泄了半片進去,像羽毛飄浮著。

桔枝莫名地緊張,爺爺從腰間掏出面具戴上,黑糝糝的夜裏看著這面具,桔枝覺得爺爺變成了另一個人。爺爺的聲音很輕:“你還記得那出戲嗎?”他邊說邊從腰間的麻袋裏取出一條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終於完全記起了那出戲,那是她看不懂的戲。她曾問爺爺,神是幹嗎?爺爺說,神懲罰壞人的。她曾問爺爺,神為什麽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爺爺說,因為他們是奸夫淫婦。她再問奸夫淫婦是什麽?爺爺說那是壞人。

“來,乖孫囡,該我們演戲了。”爺爺說著,將蛇送到窗前,輕輕地噓了幾聲,蛇扭動著身子滑入屋裏。黑暗裏傳來一陣蛇爬動時發出的窸窣聲。

“來,乖孫囡,我們回家啦。”爺爺又把她放回背上。

她小聲地嘀咕:“不等他們再醒過來嗎?不用拍掌嗎?”她記得戲還沒有完,那一男一女會醒來,跟著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歡笑。盡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麽,那是快樂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們要回家了。”爺爺邊說邊走出院子。興奮的桔枝有點失望,戲太短了,她沒過癮。她打了個哈欠,趴在爺爺的肩頭,一晃一晃地睡著了。回到家,爸爸問他們幹嗎去了?她歡快地說,我們去演戲了。

她向爺爺要了面具,天天一個人在院子裏演戲,戴著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該在山裏勞動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氣沖沖地跟爺爺吵架,吵得很厲害,感覺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嚇著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聲音像七月的雷,她很害怕,於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讓她有種安全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的靈魂縮進面具裏,非常安全非常溫暖。後來父親出來,瞪著她看了半天,命令她把面具摘下來。她不幹,她嚎啕大哭。但平時疼愛她的父親一點也為所動,他揪住她的腦袋,把面具摘了下來,然後用鋤頭砸得粉碎。“這是我的面具呀,我還要演戲呀,我要做神殺壞人。”她哭喊著。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嚴厲地說:“永遠不要提這個面具,永遠不要再說演戲,否則我把你扔到黑水潭裏。”桔枝打個抖嗦,她知道黑水潭裏有吃人的怪獸。她不睡覺纏著媽媽時,媽媽總說,把你送到黑水河裏。但她知道媽媽是騙她的,媽媽說話時,眼睛裏還含著笑意。而爸爸說的是真的,因為那刻爸爸的眼睛就像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