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電話是我母親打來的。她上氣不接下氣,因為童年那份經久不絕、擾人安寧的恐懼,我的胃也開始痛苦地皺縮。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這才過了多久啊。然而災難確已發生,而且的確過了很久很久了。至於母親為什麽會呼吸急促,一定有好幾種原因解釋。說不定她剛剛晚上散步回家,只是我拿不準,她對這項運動到底還熱不熱衷。反正我也不在乎。我一直掛念著亞歷克斯。想著他也許已經在我的語音信箱裏留了言,還有可能正試圖給我打電話。

“媽媽,我必須……”

可她似乎沒有聽進去,不依不饒地開始絮絮叨叨,告訴我她累壞了。說她這幾天頗為不順。有一個客戶揚言要威脅她一個同事的人身安全。

“說起來有些老生常談。不過是些‘我知道你住哪兒,還曉得你孩子上的是哪一所學校’之類的話。只是這一次,那人把她桌子給掀翻了。”

我真想大聲告訴她,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有我自己的難處,她講的這些跟我親身經歷的可怕事情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可當然了,我一言未發。

母親停頓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咕噥了一會兒,又轉到了下一個話題——夏末這討人喜愛的天氣。我陡生一絲反感。她為什麽要這樣?依舊固執地自欺欺人,裝作我們不過是一對尋常母女的樣子。裝成這麽多年過去,我們兩個人還有可能做到真誠交流,逾越往昔舊事,重新互聯互通一樣。逾越往昔舊事。我說的是父親,他不見了。

我癱倒在床,用空出來的手揉搓著前額。母親則陷入沉默,我這才意識到她剛才好像問了我一個問題。我清了清嗓子,強迫自己,請她重復一遍問題。

“你一個人嗎?”

我心裏湧起百般思緒。這個問題不該這個時候問,應該在邂逅亞歷克斯之前問。那時候的每個夜晚,當我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一個人靠著餐桌獨坐,墻壁空空地回響著這片寂靜,唯有星星燭火與我為伴。那是一種渴望陪伴、渴望親近的感覺。與之交織在一起的,還有同樣強烈的恐懼感,擔心墻外站著個不速之客,正圖謀不軌。你一個人嗎?

我又感覺到,滾燙的熱淚在眼裏打轉,於是搖搖腦袋,不讓淚水落下。我本不應該如此多愁善感,這一點都不像我自己。可自從幾個星期之前應約去了趟診所以後,我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還有,經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還怎麽能夠裝作一如往常呢?我想象著“兇湖”的樣子,水平如鏡,惡咒籠罩。還有湖中央的小島,陡峭的山坡聳立一側,深色的樹冠遮天蔽日。亞歷克斯。斯米拉。

“是的,我一個人。”

母親嘆了口氣。葛麗泰,你總是叫人失望。她雖然沒有開口這麽說,但我敢肯定,她心裏就是這麽想的。我哽咽一聲,強打起精神。

“媽媽,我沒法……我真的——”

“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對勁。出什麽事了嗎?”

要是我把現在的處境跟她說了會怎麽樣?如果我把事情和盤托出會如何呢?她會不會立馬鉆進汽車裏,一路風馳電掣過來,把我攬入懷中?她會不會包攬一切,就像在我整個童年的時候做的一樣?會不會把我放在椅子上,告訴我事情應該如何發展?會不會告訴我該怎麽做,該說些什麽,又該怎麽去想?也許吧。

“你那頭真安靜,”母親繼續說著,語氣倏忽間嚴厲了起來,“你到底在哪裏?”

我深吸了一口氣,掛斷了電話。等到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屏幕上又顯示同一個號碼的時候,我關掉了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