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那一晚,月光並不似今晚這般清雅。

在微黑的天空中,一團一團的夜霧如海浪般呼嘯著湧來,相互撞擊著,翻滾著,奔湧著,竟憑空形成一片懸於蕓蕓眾生頭頂的怒海,而月光,則如一艘陷於驚濤駭浪中的白色遊輪,只在雲海微微平靜時,才露出一點淡白的影。

三九天,冷風砭骨,站在浦東正大廣場門前如沙丁魚般密集的遊客中間,甘婧一手抓著卡片相機尋找著就近拍攝金茂大廈的角度,一手護在身前,以防不時湧來的人潮將自己推倒。

直到在人流與車流的裹挾中挨挨擠擠走到東方明珠下,她才尋找到一個比較寬松的立足之地。

立足後的甘婧先將松脫的圍巾圍好,再仰頭望向前方的天空。在極近的距離內,宛若西安大雁塔還魂的上海金茂大廈如一柄周身流轉著虹霓的八角利器,以泰山壓頂之勢向眾人頭上急升而去,大廈頂端的幾柱青白寒光時而交叉,時而平行,最後,約好般直直刺向雲海。

雲海掀起的波濤在大廈的尖頂附近翻滾盤旋,竟然形成一個深且黑的漩渦,若隱若現的漩渦中心不時有精光閃爍,仿佛那裏藏匿著一只巨大的海眼,通向了人類目力所不及的蒼穹。

這一刻的天空,極似她此刻的心情。

甘婧驚呆了。半晌,才將幾乎要凍僵的右手放在嘴邊呵了呵熱氣,將相機再次舉過頭頂,在幾乎弱不可聞的快門聲音中,她記下了那一晚的雲海和幾近慘淡的月光。

那是她第二次踏上這片叫浦東的土地。

一年半後。

一個月光清雅的夜晚,在浦東金橋軟件園紅楓路口的夜半塗鴉咖啡館,留著齊耳短發的甘婧獨自對著電腦發呆。

晚飯後才來夜半塗鴉喝咖啡的男男女女大多為了會友。既然他們可以冒著夜晚失眠的危險喝咖啡,當然會對自己的外表進行禮貌性的修飾。

在這群光鮮靚麗的人眾中,衣著隨便、神情茫然的甘婧顯得有些灰頭土臉。

甘婧直直地看著電腦屏幕上一張女孩子的照片,目光有些呆滯。

照片中,那女孩子站在一叢怒放的桃花前,沒心沒肺地大笑著,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細線,一口雪白牙齒被陽光照耀得格外亮眼。

那種無拘無束、天真爛漫的笑容,在海外長大的華人孩子臉上非常普遍,在唐紅果兒的臉上也經常看到,可在甘婧的臉上,自小便沒有過。

甘婧最後一次見到唐紅果兒,是在浦東殯儀館的停屍間。因為法醫尚未對屍體進行屍檢,化妝師還不能對唐紅果兒的遺容進行修整。

停屍床上,唐紅果兒仍然保持著墜亡時的姿態。她原本修長的手腳以一種僵硬的姿勢“掛”在軀體旁,後背微微向上拱起,頭部向左略側。

已經離開人間將近二十個小時的唐紅果兒,雙眼仍然驚恐地大睜著,表情十分恐怖。

甘婧將唐紅果兒的死狀描述給自己認識的刑偵支隊一位老領導。他分析,唐紅果兒應該是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活活地看著自己撲向大地,接受來自死神的致命撞擊。

在唐紅果兒家中,警方找到一頁唐紅果兒的手書,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地寫滿了“Sorry”。

兩個月後,警方對唐紅果兒的死亡給出了最後結論:高空墜亡,系自殺。動機不明。

甘婧伸出手,輕輕觸摸了一下那女孩的臉頰,半晌,才沖那張照片夢遊般呼喚了兩聲:

“果兒。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