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四,神甫天一亮就醒了。

他一般都醒得很早,全年如此。他從來不需要多少睡眠,除非在派對上玩得太瘋了,而這種情況現在也很少。

只剩下一天了。

州長辦公室那邊沒有回應,只有令人煎熬的沉默。他們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一切照舊。其他人也大體如此。神甫用汽車電台收聽的新聞中很少提到“伊甸之錘”。只有約翰·特魯斯拿他們當回事。他在自己的日間電台節目中不斷地嘲諷麥克·羅布森。直到昨天,州長的表態都只是:FBI正在介入調查。但是昨晚,特魯斯報道,州長承諾在今天發布一個聲明。

這份聲明將決定一切。如果政府是息事寧人的口氣,哪怕是暗示州長會考慮他們的條件,神甫都會感到歡欣鼓舞。但是如果聲明的態度是毫不讓步,那麽神甫就必須制造一場地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不做得到。梅蘭妮在談到斷層線和怎樣讓它滑坡的時候,似乎很有把握。但是沒有人真的嘗試過。就連她自己也承認,她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萬一失敗了怎麽辦?萬一成功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該怎麽辦?萬一成功了,結果他們死了該怎麽辦——誰來照顧公社的社員和孩子們?

他翻過身來。梅蘭妮正睡在他旁邊。他安靜地欣賞著她的臉。她的皮膚非常白,睫毛幾乎是透明的。一綹長長的姜色長發搭在臉上。他把被子掀開了一點,看著她又大又軟的乳房。他想著把她喚醒。在被單下,他伸出手,撫摸著她,順著她的肚子一直摸進生有紅色毛發的三角區。她動彈了一下,吞了口唾沫,然後翻身過去,往前滾了滾。

神甫坐了起來。他住在一個單間小屋裏,這間小屋他已經住了二十五年,床也用了二十五年。壁爐前有一張舊沙發,角落裏有張桌子,上面有一支很粗的黃色蠟燭,裝在容器裏。屋子裏沒有電燈。

在公社成立的早期歲月裏,大多數人都是住的這樣的小屋,孩子們統一睡在一間簡陋的棚屋裏。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人結成了長久的夫婦,他們建造了更大的房子,給孩子留了單獨的臥室。神甫和斯塔爾保留了自己的小屋,但是大趨勢是與他們相悖的。最好是不要與不可避免的事情抗爭:神甫已經從斯塔爾那裏學到了這一點。現在,公社裏有六套獨戶住宅和五座原本的小屋。社員當中有二十五個成人和十個小孩,加上梅蘭妮和達斯蒂。有一間小屋是空的。

他對這個房間就像對自己的手一樣熟悉,但是最近,那些熟悉的物品上被賦予了新的氣息。多年來,他一直對這些物品熟視無睹:斯塔爾為了慶祝神甫的三十歲生日而為他畫的肖像;一根裝飾繁復的水煙管,那是一個名叫瑪麗-露易絲的法國姑娘留下來的;花兒在木工課上制作的一個搖搖欲墜的架子;他用來裝衣服的水果箱。現在,他知道自己可能快要離開了,那些原本樸實無華的東西突然變得神奇而特殊起來,他看到它們,感覺如鯁在喉。他的房間就像一本影集,每一張照片當中,都蘊含著一連串的記憶:林戈降生的時刻;笑笑差點溺水的那一天;跟一對名叫簡和伊莉莎的雙胞胎做愛。第一次收獲葡萄的那個溫暖而幹燥的秋天,89號陳年葡萄酒的味道。當他環顧四周,想起那些圖謀將這一切從他身邊奪走的人時,他的怒火就像硫酸一樣在肚子裏燃燒。

他拿起一條毛巾,穿上涼鞋,光著身子走了出去。他的狗靈靈一見到他,就靜靜地用鼻子發出呼呼聲,仿佛在跟他打招呼。這是一個清朗而涼爽的早晨,一片又一片雲朵高高地飄浮在藍天上。太陽還沒有從山間升起來,山谷依然籠罩在陰影中。附近沒有人在轉悠。

他穿過小村莊,一路走下山坡,後面跟著靈靈。盡管人們依然秉承著很強的公社精神,但是大家都把自家的房子裝飾得個性十足。有個女人在房子周圍的土地上種上了花朵和灌木:於是神甫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作園園。阿谷和詩詩是一對夫婦,他們放任孩子們在外墻上塗鴉,因此墻壁被塗得五顏六色,就像鬼畫符。有個智障的漢子叫作阿遲,他建造了一座蜿蜒曲折的陽台,陽台上放了一把搖搖晃晃的安樂椅。

神甫知道,這個地方在別人的眼裏,可能並不美。路面滿是泥濘,建築物搖搖欲墜,布局亂七八糟。整個地區毫無規劃:孩子們睡覺的棚屋就在酒庫旁邊,做木工作業的院子就在小屋中間。廁所的位置每年都在移動,但是於事無補:不管它們設在哪裏,每到天氣炎熱的時候,你總是能聞到臭味。但是這裏的一切都讓他的心裏暖融融的。當他向更遠的地方眺望,看著樹木掩映的山坡從波光粼粼的河邊一直綿延到內華達山脈的藍色山峰時,他覺得眼前的景象美得讓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