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9頁)

“不過,你還是先倒上咖啡吧。”

她哈哈大笑:“我給忘了。”

“我父親是個鞋匠。”狄克斯坦開始說起來,“他修鞋手藝好,可不善於做生意。不過,三十年代對倫敦東區的鞋匠來說,倒是好年頭。人們買不起新鞋,就把舊鞋年復一年地修了又修。我們從來沒發過財,可我們比周圍的大多數人還是有些錢。當然啦,我父親還是感到了壓力,家中要擴大生意,要開第二家店,還要再雇些人。”

蘇莎把咖啡遞給了他:“要加奶和糖嗎?”

“只要糖,不要奶。謝謝。”

“接著說吧。”那是個不同的世界,她一無所知。她從來沒想過一個修鞋匠在蕭條期間會過得不錯。

“賣皮子的以為我父親是個韃靼人,他們一向只把最好的皮子賣給他。要是有二等皮子,他們就會說:‘別自找麻煩地把那貨色給狄克斯坦,他會直截了當地退回來的。’反正我是這麽聽說的。”他又微微一笑。

“他還健在嗎?”蘇莎問道。

“他在戰前就去世了。”

“怎麽回事?”

“唉。20世紀30年代的倫敦是法西斯分子的天下。他們每晚都要召開露天大會。演講人會對人們說,全世界的猶太人都在吸食勞動人民的鮮血。演講者和組織者都是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人士,可場下的觀眾卻是無業遊民。會後,他們會在大街上遊行,砸碎玻璃窗,騷擾路人。我們的住處成了他們最完美的襲擊目標。我們是猶太人,我父親是個小業主,因此在他們眼裏也就是個吸血鬼。而且,跟他們的宣傳一致,我們確實比周圍的人日子好過些。”

他停住嘴,凝視著空中。蘇莎等他接著說。在他講這段事情時,身體似乎蜷縮成一團——兩條腿緊緊地疊著,兩只胳膊抱在胸前,後背拱起。他穿著那套不合身的職員灰西裝,坐在廚房的凳子上,臂肘、膝蓋和肩膀向四下冒出凹凹凸凸的角度,樣子像裝在袋子裏的一捆木棍。

“我們住在店鋪的樓上。每個該死的夜晚,我都睜眼躺著,等著他們走過去。我莫名其妙地恐懼,主要因為我父親嚇得要死。有時候,他們什麽也沒幹,只是路過而已。他們通常都高喊口號,常常都要打碎玻璃。有兩次他們闖進店裏,亂砸一通。我以為他們會上樓來。我把腦袋鉆到枕頭下邊,哭泣著,詛咒上帝把我生作猶太人。”

“難道警察就什麽都不管嗎?”

“也就是盡力而為吧。如果他們在附近,就加以制止。可是那年月他們的事情太多了。共產黨人是唯一幫我們反擊的人。所有的黨派當然都反對法西斯分子——可是只有他們拿起了鶴嘴鋤和撬棍,並且設下路障來反擊他們。我想加入共產黨,可是他們不要——我太小了。”

“你父親呢?”

“他傷心透頂。店鋪第二次遭到洗劫之後,再沒錢裝修了。看來,他沒有精力再在別處重新開始創業了。他申請救濟,無非是瞎忙活。他在1938年去世了。”

“你呢?”

“我很快就長大了。剛夠年齡,就參了軍。早早地當了俘虜。戰後來到牛津,後來退學,去了以色列。”

“你在那兒成家了嗎?”

“整個農莊就是我的家……我從未結婚。”

“因為我母親嗎?”

“也許是吧,算一部分原因。你挺直率的。”

她又一次感到耳根臊紅了。向一個其實還是陌生人的人這樣發問是很親密的。可是又來得極其自然。她說:“抱歉。”

“用不著抱歉。”狄克斯坦說,“我很少這樣談話。實際上,我也說不清,總覺得這次整個旅程都充滿著往昔的蹤跡。有一個詞很恰當:回憶的芬芳。”

“那意味著嗅到了死亡。”

狄克斯坦聳了聳肩。

一陣沉默。蘇莎心想,我挺喜歡這個人。我喜歡他的談吐和他的沉默、他的大眼睛、他的舊西裝、他的回憶。我希望他能夠多待一會兒。

她斂起咖啡杯,打開了洗盤機。一只匙子從托盤上滑下,蹦到了大個的舊冰箱底下。她說了聲:“該死。”

狄克斯坦跪下去往底下看。

“這一下,得永遠藏在那兒了。”她說,“冰箱太重,移不動的。”

狄克斯坦用右手擡起了冰箱的一頭,左手伸到下邊。他把冰箱放穩,站起身,把匙子遞給蘇莎。

她瞪著他:“你是什麽人?美國隊長嗎?那家夥重得很呢。”

“我是在地裏幹活的。你怎麽知道美國隊長?在我少年時期,他可是個時髦人物呢。”

“他現在還是很時髦。那些漫畫藝術真是異想天開呢。”

“哎,取悅大眾罷了。”他說,“我們當年只能偷偷地看,因為那是垃圾讀物。如今倒成了藝術作品了,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