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在巴爾的摩生活的時候,不住在查爾斯街,而是在阿貝爾街上,和查爾斯街隔三條巷子。這個地段槍殺案很多,晚上學生出門需要叫免費車護送。巴爾的摩是一個非常壓抑的城市,貧困人口多,天氣也不好,到處都是流浪漢、吸毒者,還有破敗的房子和社區。連綿下雨的時候,大街上臟得讓人不想踏足。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在每一個有著幾十年歷史的古老候車長椅上,都寫著:美國最美麗的城市!

就像繁花落盡,美人遲暮,這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

但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個小小愛艾倫坡的舊居,市中心還有一個惡俗卻漂亮熱鬧的內港。查爾斯街附近的林蔭道和巴爾的摩興盛時期建立的一排排色彩典雅的建築都很美,常常有劇組來拍攝電影。北邊一點的地方,有大片建在樹林裏的住宅區,秋天的時候就像童話世界一樣。晚上在住宅區裏散步,小樹叢裏隱著維多利亞式的小房子,門口掛著長明燈,就好像置身在愛倫坡筆下的年代。

巴爾的摩市中心的繁華內港是八十年代市長舍佛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修建的。當時他挪用了聯邦政府撥給貧困社區的款項,這個舉動本身違反美國聯邦房屋和城市發展部門的規定,而且看起來是在劫貧濟富,到現在還為人詬病。但是我非常理解這個做法。

如果沒有內港,巴爾的摩或許會變成一個徹底的死城。有錢人永遠都能找到適合自己居住的地方,可是窮人卻同樣需要免費的快樂。無論日常生活如何困頓,內港給了他們一個理由在周末的陽光下洗滌生活的塵埃,重新揚起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我的房東是一個四十六歲的德國女人。她離婚後一個人住,養了一條牧羊犬。她在陶森大學半職教地理,唯一的朋友在華盛頓特區,在我搬走前,她和好朋友鬧翻了,坐在沙發上哭。業余時間,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參加各種環保活動,比如主題馬拉松、遊行、撿塑料瓶。雖然,不管做什麽都是她一個人。

曾經和我說過“我來美國這幾年,從來沒有過一天快樂的日子”的人,是一個聰明絕頂又倒黴萬分的博士生,也是我的好友。小說裏“忍”遇到的各種不順心的事情都被他經歷了,除了殺人和坐牢。最窮的時候,他在夏天沒水沒電的情況下過了一個多禮拜,直到他終於受不了和朋友開口借錢。他最常說的話就是:“等我找到好工作以後……”他的夢想一直是去世界銀行工作。幾個月前,他剛剛找到一個年薪五萬的工作,在一家很小的工程公司做工程師。

我從初中的時候就淪為女文青。我小心翼翼不讓周圍的人知道,免得破壞自己的美好形象。長久以來,唯一的讀者就是我爸媽。他們看得非常不情願,經常問我,你寫這些有什麽目的?有什麽用?

他們的意思是,寫作文需要中心思想。如果沒有中心思想,我就應該把時間用在看專業書,或者經營自己的生活上。他們說的是對的,可是在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不僅很難為自己的行為找中心思想,即使找到了,也不會被尊重。

即使到現在我也沒有找到。但是有時候我想,有一顆平常心多好。為什麽一定要有一個中心思想?為什麽一定要十萬美元?為什麽一定要在世界銀行工作?為什麽一定要“等到……以後”,才能開始好好生活,做一個對社會和他人有益的人?

有的時候,聰明的人最容易掉進陷阱裏,因為這個陷阱就是聰明人挖的,他們知道那一整套思維方式。當聰明人好不容易從一個陷阱裏出來,又常常掉進另一個陷阱,覺得被平庸生活給算計了。

對得起上天賦予自己的才能,無論多寡。曾經因為它而產生夢想,曾經珍惜和好好利用它,這就足夠了。

如果一定要一個中心思想,這就是我能想出來的。但是寫故事本身就帶給我最幸福的感覺,哪怕只有我的筆記本電腦了解這種感受。

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這孤獨而艱難的七年美國生活中,從懵懂自負的二十一歲,到成熟平和的二十八歲,我心中始終藏了這樣一個故事。我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了。寫的過程中,我回憶起陪伴我一起度過難熬的人生低谷的人,回憶起生活得比我更艱難的人,回憶起仍然頑強地活著和選擇死去的朋友,回憶起曾經痛哭和歡笑的日子。我覺得這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