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巴爾的摩的天氣自十月份以後就驟然轉冷,毛米從加州回來後,已經開始進入漫漫寒冬。

昨天晚上聽忍說了在“那個女人”家裏發生的事情之後,毛米一直沒有睡著。忍打了一個晚上的遊戲,天一亮就出門了。毛米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直到初冬的陽光照進房間裏,她終於忍著心裏的煩惱,拖拖拉拉地刷了牙洗了臉,下了樓梯。忍的美國室友凡正盤腿坐在客廳窗前的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一本書,胖乎乎的黃貓克萊德趴在窗台上曬太陽,灰貓邦妮則蜷縮在凡的腿邊。

看見毛米下樓,凡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毛米,我昨天剛買了烤面包機,你可以去試試。”

毛米搖搖頭,漫無目的地在客廳逛了一圈,然後在凡的對面坐下。

“怎麽了?螞蟻咬得沒睡好?”

從夏天的尾巴開始,房子裏開始鬧螞蟻災。東部上百年的老房子常有這個問題。毛米來了以後,凡和陳也買殺蟲劑大掃除了一番,但這段時間螞蟻又出來了,晚上常咬得人睡不著。

“不是的。”毛米無精打采地說。

凡笑了一下,繼續低下頭看書。

“你在看什麽書?”

“《坐在河畔哭泣》。一本很有意思的書,你想看嗎?”凡把書的封面展示給毛米看。封面上,一個赤著腳的小男孩在河邊低頭行走。

毛米搖搖頭,猶豫著說:“凡,你聽見有什麽新聞嗎?今天的。”

“什麽新聞?你是說大選,還是911,還是昨晚我們這一帶又有誰被搶劫了?你想了解什麽?”

毛米的心跳加速了一會兒,接著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問問啊。你們看什麽報紙呢?有地方新聞的那種?”

凡笑起來,說:“忍又不陪你玩兒了?怎麽想起來看報紙?巴爾的摩有《巴爾的摩太陽報》吧。一般地方新聞都會在上面。”

“在哪兒買?”毛米問。

“聖保羅大街上的超市就有。在收銀的地方。要我帶你去嗎?”

毛米搖了搖頭。她很想問凡點兒什麽,但不知如何開口。

想了一整夜,毛米努力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想了一遍。這樣說的話,在舊金山的時候忍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那時候他對毛米多好啊,就像小時候白馬王子和公主的美夢變成了現實。他站在沙灘上拉著毛米的手,保護她走到海邊礁石的最後一塊。在去鵜鶘島的輪渡上他和毛米講囚犯的故事,在滑雪場把摔倒的毛米抱起來,替她擦幹凈頭發上沾上的雪。雖然忍從沒說過甜蜜的話,但毛米覺得他是愛著自己的。看著站在夕陽下海風裏的忍,她好幾次差點想哭。

就是那時候的忍,他心裏一直裝著那個女人嗎?毛米知道自己不該總是糾纏在感情上,特別是那個女人已經悲慘地死去了,可她還是忍不住反復地想那個女人和忍的關系。或許是因為忍臉上的表情,還有提到“她”的方式,一聽到忍開始敘述,毛米就毫不懷疑這個剛剛在巴爾的摩北部的家裏被人殺死的女人,就是她那天在超市看到的和忍打招呼的那個。毛米不敢想忍到底在她家裏目睹了怎樣血腥的場面,只是不停地想,昨天下午忍為什麽要去看她?路上忍都在想什麽?還有,如果不是昨晚的事情,他會一直去看望那個女人,然後瞞著毛米嗎?

“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事情。”無論毛米怎麽問,忍始終這麽說。

即使出了這樣的事情,忍的態度還是那麽強硬和冷淡。

而且,真的像忍所說的那樣,他去到那裏,就看見那個女人胸口中刀躺在地板上嗎?在昨夜漫長的輾轉反側時,聽著忍單調的敲擊鍵盤的聲音,毛米好多次忍不住想這個問題。她也問過忍,為什麽不報警。但忍堅決地告訴她,因為他不想惹麻煩。可是,會有什麽麻煩比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了更嚴重呢?

然而毛米堅決克制住了自己往下深想的願望。她發現自己寧可把注意力集中在忍和那個女人的愛情關系上。可是,無論如何,她不是還要對警察撒謊嗎?

要是警察永遠不來問就好了。

凡從書裏擡起頭,看見坐在對面一聲不吭的毛米在怔怔地發愣,一顆淚珠還在眼眶裏打轉,便走到毛米身邊坐下。邦妮被驚醒了,喵地叫了一聲,從沙發上跳下來,走開了。

“怎麽了,毛米?”凡柔聲問。

毛米趕緊把眼淚擦幹,說:“沒事,我只是想起來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很嚴重嗎?”

毛米遲疑了一下,說:“凡,你覺得,忍是個什麽樣的人?”

凡點點頭,淺藍色的眼睛流露出狡黠的笑意,“忍是一個很棒的人。怎麽了?”

“多說說好嗎?”

“讓我想想。我和忍其實打交道不多,雖然在一起住了兩年了。你知道,我白天要在作坊裏做銅器,晚上和樂隊排練,待在家裏的時間很少。但我知道忍非常聰明。拿詞匯量來說,忍的詞匯量比我接觸的外國人都大得多,也,還有飄飄,都不如忍。他知道很多,怎麽說呢,如果不是在美國長大就很難了解的詞匯。不知道他是怎麽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