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一章 屯(第3/6頁)

王盉頓時驚呆,他原以為務農不過是鋤地、下種、收割,只要肯下力便成。如今卻是有再大氣力,也不知從何下手。半晌,才又問:“眼下我該做哪樣?”“臘月裏,男燒荒,女醬臘。”老農答。

他聽了,忙道聲謝,先回到家尋見妻子顧氏。顧氏這兩日似乎回轉了心思,已不再哀戚,開始裏外忙碌,清理打整家務。他將醬臘的事說給妻子,顧氏聽了笑起來:“這作什麽難?在娘家時,我年年跟著娘造醬腌肉。這家算是粗粗安頓好了,我正要跟你講,去縣裏買些黃豆、蔥椒、鯉魚、兔肉、牛肉、羊肉。我來制幾壇豆醬、魚醬,再腌些兔脯、臘肉。來了這鄉裏,哪裏能像京城,想吃哪般,出門便有?往後解饞救口,怕是離不得這些醬臘了——”說著,她從腰間摘下鑰匙,轉身去裏間打開自己的箱子,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鋌,出來遞給王盉:“族裏分你的那些錢,路上怕是已經使盡了。這錠銀子你拿去,除了備辦醬臘食料,剩余的就去打造些農具。”王盉大為意外,心中感念之極,卻說不出話來。

顧氏將銀鋌塞到他手裏:“我雖是商人家女兒,賢德兩個字,卻也自小便聽爹娘教導。既然嫁了你,夫如身、婦如影的道理,哪裏會不懂?不過,這錢不是白給你。我是瞧著你不似族裏那些人,不過是偶落了窮寒,男兒大丈夫家個個竟像腌茄子一般軟答答,難扶難持。我原想,你家兒男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如今看來,全是金籠子裏養出來的綠鸚哥,除了會學幾句舌,哪裏見過真世面?我爹常說,窮三變,富三變,炎涼看盡才叫真世面。我算命好,沒有嫁他們。你既是我丈夫,又一心要務農,我便跟你一起,合心合力,把咱們這小家興作起來。”

顧氏果然不是隨口白說,這之後,全然撇掉富商女兒的嬌習,跟著王盉一起盡心操持家業,從未有怨言。王盉感念於妻子這般賢德,也加倍用力,一心習學農活兒。族中其他家都將自己的田地佃給窮戶,靠租糧度日。王盉卻事事親力,跟著村中那些農人一樣樣學種麻麥粟豆,墾荒、溲土、耘田、犁地、施糞、播種、鋤草、澆溉、收割、碾礱……

起先自然辛苦至極,每天累得碗都端不穩,但看族中人全都在竊笑暗嘲他,他攥緊了一口氣,硬生生熬了過去。幾年下來,面目黧黑,手腳粗皸,已經全然是個農夫,再找不見絲毫王公貴子的影跡。一年勤苦,其實收獲無多,但在鄉裏也已是三等戶,養活家小,已是富余。

起初,族中還以翰墨傳家自誡,仍以讀書為主。十幾年間,卻只有一人考中,官職也只到個小小倉監,俸祿連幾口人都難養活。族人便漸漸絕了仕進之念,也開始跟著他學務農。一個京城豪族漸漸入鄉隨俗,落地生根,褪去了虛文,變作尋常鄉土農家。

原先王盉學問不通,文思拙陋,在族中從沒有半分說話的余地。他雖然生得高大,頭卻始終埋著,目光不敢高過任何人,因而背有些駝。這時,族人見他熟習農務,治家得法,每年收獲都是自家獨得,不必分一半給佃戶,都開始羨妒。對他,也漸次由輕視而側目,由側目而正視,由正視而重看,由重看而高看。

王盉積了二十多年的郁氣終於舒解,背也漸漸挺直起來。原先說話時,腔子似乎始終悶堵著,即便一肚子話,等費力說出口時,只剩硬生生、悶吞吞幾個字。這時,嗓子疏通開了一般,說出話來,沉實果斷,自然令人信重。

不過,王盉心中雖欣慰自得,但知道得意之色最招人嫌,因此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務農幾年,更讓他深知,行事做人,一個“實”字最要緊。如耕種一般,一分力換一分利,只騙得過自己,休想瞞過天地。實心實力,才得實收實報。這公道,分毫不爽。

於族人,他也能幫則幫,能助則助。他這一房中,除了一個堂兄,便數王盉年長,而那位堂兄又為人憊懶滑賴,不受敬重,因此,在這一房,王盉已儼然成為房長。幾個兄弟有大煩小難,頭一個便來尋他。這等快慰,甚而勝過莊稼收獲。他越發自重,盡力挺直腰背,放寬胸懷,誠厚待人。

當然,為這誠厚之名,難免自損自折、自難自屈,常常為了面上好,內裏暗暗吞苦水。妻子為此勸了他許多回:“雖說是同族一脈親,可柴燒自家灶,飯添自家碗。常日守住禮,難時量力幫,已是大好了。哪裏有滅了自家燈,去添別家火的?這名聲如水裏月,瞧著好,可真要借光照明,能靠它?他人贊你百般好,不若自得半分實。”

他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但自小受盡了嘲鄙,這時終於能在人前昂起頭。就如憋在水底的人,猛然將頭伸出水面,只要吸過一口氣,看過一眼天,哪裏能再忍得住水底的悶?於是,他繼續盡力誠厚,越來越得兄弟們仰重,說話也越來越有分量。到如今,已沒人敢輕易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