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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來喝點茶。”紫夫人說。

她立刻把漢尼拔帶到了陽台上,很顯然,她願意和他一起待在室外。漢尼拔不知道自己對此是什麽感覺。他變了,但她沒有。一陣清風吹來,油燈的火焰躥高了。紫夫人沏綠茶的時候,漢尼拔能看見她手腕上跳動的脈搏。從她衣袖裏散發出的淡淡芳香飄進漢尼拔的鼻孔,就像是他自己思想的一部分。

“千代來信了,”紫夫人說,“她解除了婚約。外交上的東西不再適合她了。”

“她過得幸福嗎?”

“我覺得是。按傳統觀念來說他們還是很般配的。她在信裏說自己現在要走我的路——追隨心靈的指引,但是我怎麽能說不呢?”

“追隨到哪兒去?”

“一個在京都大學工程學院讀書的年輕人。”

“我希望看到她幸福。”

“我希望看到你幸福。你現在睡得著覺嗎,漢尼拔?”

“有時間就睡。要是在宿舍睡不著,我就找張輪床小睡一下。”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我做不做夢嗎?做。您不會做重回廣島的夢了嗎?”

“我不會刻意地去做夢。”

“我需要記起一些事情,不管用什麽方式。”

在門口,紫夫人遞給漢尼拔一只餐盒,裏面是夜宵。然後又給了他幾小包甘菊茶。“有助於睡眠的。”她說。

漢尼拔親吻了紫夫人的手,不是那種法國人禮節性的輕吻,而是深深地吻她的手背,這樣他才能感受到那種味道。

他又念起了很久以前,屠夫剛死不久那個晚上他寫給紫夫人的短詩。

夜鷺的身姿展現

在獲月之光中——

哪一個更美好呢?

“今天不是獲月。”紫夫人微笑著說道,把自己的手放在漢尼拔胸前。從漢尼拔十三歲起,她就一直這樣做。接著,她把手拿開了。漢尼拔感到她的手放過的地方一陣冰冷。

“你真的把那些書還回去了嗎?”

“是的。”

“這麽說你把書上寫的一切都記住了。”

“所有重要的都記住了。”

“那麽你還要記住,不要去招惹波皮爾督察,這也是很重要的。不被激怒的話,他是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傷害我。”

她生氣的時候就像穿上了冬天厚厚的和服。但是這樣我就不會去想很久以前她在莊園裏沐浴的樣子了嗎?不會去想她那如河塘上漂著的粉白色睡蓮一般美麗的臉龐和乳房了嗎?我能嗎?我不能。

漢尼拔走進了夜色中。走過前兩個街區時,邁步有些不自然。他從瑪萊區狹窄的街道走出來,踏上了路易·菲力普橋。月光灑在橋上,橋下是塞納河潺潺的流水。

從東邊看,巴黎聖母院就像只巨大的蜘蛛。那些飛拱就是它的腿,許多圓形的窗戶則像一只只眼睛。漢尼拔仿佛可以看見這座石頭砌成的蜘蛛形教堂趁著夜色在城市上方疾步而行,抓起一輛從奧塞火車站駛出的火車把玩,就像捏起只小蟲一樣。或者更有趣一點,發現一個營養充足的督察從巴黎警察局出來,然後輕而易舉地把他抓走。

他走過步行橋來到西堤島[1],又繞到巴黎聖母院前。唱詩班的歌聲從教堂裏傳來。

漢尼拔在聖母院中間的拱門處停下來,看著門拱和過梁上的浮雕:最後的審判。他想把這浮雕放在記憶大殿裏做一件陳列品,它展示的是一幅復雜的喉嚨解剖圖:在上側的過梁上,聖·米迦勒拿著一副天平,就好像他親自在做屍體解剖一樣。他的天平和舌骨有幾分相像。呈拱形橫跨在聖·米迦勒上方的聖徒們就像是乳突[2]。較低的過梁上雕的是被罰入地獄的人被鏈子捆綁著在前進,這一部分應該是鎖骨。而那一連串的拱形便是喉嚨的結構層。總結成一句口訣就容易記了,胸舌骨肌、肩胛舌骨肌、甲狀舌骨肌,咽——喉,阿門。

不,這樣不行,問題出在光線上。記憶大殿裏的陳列品必須被照得通亮,而且彼此間應該有足夠的間隔。況且這塊臟兮兮的石頭只有一種顏色,實在太單調了。漢尼拔曾經有一道試題沒答上來,就是因為答案部分是暗的,而且在腦海裏,他把這個答案放在了黑色的背景前。下個星期就要做復雜的頸前三角解剖了,這需要一些清晰的、彼此有足夠間隔的陳列品。

今晚的最後一個唱詩班解散了,成員們走出教堂,胳膊上搭著唱詩時穿的服裝。漢尼拔走了進去。要不是點著一些祈禱蠟燭,巴黎聖母院裏就會顯得十分昏暗。他朝靠近南邊出口處的聖貞德大理石雕像走去。雕像前面擺著一排排蠟燭,燭焰在從門口吹來的風中搖曳。黑暗中,漢尼拔倚著一根柱子,透過燭火看著雕像的臉。母親的衣服著了火。燭光映在他的眼裏,紅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