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漢尼拔一個人在房間裏待了不到一分鐘就聽到了敲門聲。

紫夫人的侍女千代站在門口,她是個日本女孩,和漢尼拔年紀相當,留著齊耳的短發。她打量了漢尼拔片刻,之後就像瞪著眼睛的鷹一般倏地眨了下眼。

“紫夫人向你問好,歡迎你到這裏來。”她說。“請跟我來……”千代恭敬而嚴肅,她把漢尼拔帶到浴室。浴室設在莊園的一間外屋裏,之前是榨葡萄的地方。

為了取悅妻子,萊克特伯爵把葡萄榨汁器改造成了一個日式浴缸。這會兒,榨汁缸裏盛滿了水。給水加熱的儀器構造相當復雜,是用一個銅質的幹邑蒸餾器做成的。浴室裏彌漫著燒木柴的味道,還有迷叠香的氣味。浴缸周圍放著一些銀燭台,它們在戰爭期間一直埋在花園裏。千代沒有點蠟燭,她覺得漢尼拔在家裏的地位尚未明晰,用電燈就可以了。

千代遞給漢尼拔幾塊毛巾和一件浴袍,之後用手指向角落裏的淋浴。“先到那兒洗,好好洗幹凈再進浴缸。”她說。“洗完以後廚師會給你做個煎蛋,吃完以後你就得休息。”她擠出一個聊作微笑的怪表情,往浴缸的水裏扔了只柑橘,便走出浴室等著接漢尼拔的衣服。漢尼拔把衣服遞出門去,千代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來,掛在另一只手中的竿子上,然後就走開了。

傍晚的時候,漢尼拔突然醒了,就像在孤兒院時一樣。他四下環顧,直到搞清楚自己在哪裏。他躺在床上,能感覺到這裏的整潔。悠長的法國黃昏將最後一絲光透過窗子灑進房間。漢尼拔將身旁椅子上的棉和服穿上,走了出去。走廊的石地板微涼,踏上去十分舒服,石台階和萊克特城堡裏的一樣,已經被踩凹。在外面紫色的天空下,他聽見了廚房裏傳出的聲音。廚師在準備晚餐。

那條馬士提夫犬看到漢尼拔後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將尾巴在地上彈了兩下。浴室傳來日本古箏的聲音。漢尼拔循著聲音走過去。蒙塵的窗戶上映著浴室的燭光,他朝裏面望去。千代坐在浴缸旁邊,彈撥著一把修長而雅致的日本古箏,這次她點起了蠟燭。熱水器傳出汩汩的水聲,下面的火劈啪作響,朝上迸著火星。紫夫人已經在沐浴。漢尼拔想起那個常有天鵝遊弋的河塘,浴缸裏的紫夫人就像河塘水面上漂著的睡蓮一樣美麗,她沒有唱歌。漢尼拔如天鵝般安靜地看著,像展開翅膀一樣張開了雙臂。

漢尼拔後退幾步離開那扇窗子,在暮色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陣奇怪的困倦襲來,他又爬上了床。

主臥室壁爐裏的煤塊還十分充足,火光一直照到天花板上。萊克特伯爵在半明半暗中醒來,他感覺到了紫夫人的撫摸,還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在想你,就和你關在監獄裏時一樣,”她說,“我想起了先人Ono no Komachi(小野小町)一千年前作的一首詩。”

“嗯。”

“她是個富有激情的人。”

“我想知道她寫了些什麽。”

“詩是這樣寫的:Hito ni awan tsuki no naki yo wa/ omoiokite/ mune hashiribini/ kokoro yaki ori. 你聽得出它的旋律嗎?”

作為一個西方人,羅伯特·萊克特無法聽懂其中的旋律,但是知道旋律都體現在哪些地方。他興致很高:“哎呀,我聽出來了!快告訴我它是什麽意思。”

“我尋他不見/在這月黑之夜/孤枕難眠,焦灼,渴盼/胸口烈火灼燒,內心如付火焰。”

“天哪,真是示巴女王[1]啊!”

她怕伯爵想不明白,所以盡量解釋得清楚一些。

莊園的大廳裏,高大的落地鐘發出當當的報時聲,夜已經深了,輕柔的鐘聲在石走廊裏回響。那條母馬士提夫犬在狗窩裏狂吠了十三聲,就像是對鐘聲作出的回應。漢尼拔在自己整潔的床上睡熟了,他翻了個身,開始做夢。

谷倉裏很冷,兩個孩子的衣服都被扒到腰部。“藍眼睛”和“蹼指”捏著他們上臂的肉。另外一些人在他們後面轉悠,還發出嘶嘶的聲音,就像等著吃食的土狼一樣。那個總是端著碗的家夥也在那兒。米莎咳嗽著,還在發燒,她別過頭去,不想聞到那些人的呼吸。“藍眼睛”緊緊抓著繞在兩個孩子脖子上的鎖鏈,臉上粘著他之前啃過的那塊鳥皮上的血和羽毛。

端著碗的人用他那變態的聲音說道:“把她帶走吧,反正她也快死——了。這男孩還能新——鮮上一陣子。”

“藍眼睛”開始哄騙米莎,面目可怖,“過來帶你玩去,過來帶你玩去!”

“藍眼睛”唱起歌來,“蹼指”也跟著一起唱:

林中站著一個小矮人,不動也不語,

身穿紫紅小外套……

端碗的人帶上了自己的碗。“蹼指”拿起斧頭,“藍眼睛”抓著米莎。漢尼拔尖叫著朝“藍眼睛”撲過去,咬他的臉。米莎被提著胳膊懸在空中,她扭過頭來看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