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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的殉道者聖密尼亞托從佛羅倫薩的羅馬式圓形露天劇場前的沙地上拾起了自己的腦袋夾在腋下,過了河來到山邊,在他那輝煌的教堂裏躺下了——傳統故事如是說。

聖密尼亞托的身子,不管是直立還是躺著,無疑曾一路經過我們現在站著的這條古老街道——詩人街。夜色漸濃,街上已沒有了行人,路面上鋪成扇形的鵝卵石在冬日的細雨裏閃著光,卻不足以淹沒貓的氣味。阿爾諾河外一箭之遙,在六百年前的商界巨頭、國王擁立者和佛羅倫薩文藝復興的暗中支持者們所修建的眾多邸宅之間,便是執政團那殘酷的尖鐵,僧侶薩沃那洛拉便是在那上面被吊起,然後被燒死的。還有巨大的“肉廳”,烏菲齊博物館,許多基督徒就被“吊”在那兒。

眾多家族的邸宅擠在一條古老的街道上,被現代的意大利官僚政治凍結了起來。外面看是監獄建築,裏面卻有廣闊優美的天地,有罕見的寂靜的高墻。高墻上掛著雨跡斑駁的腐掉了的絲質帷幕。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們較不重要的作品在那裏的黑暗中懸掛了許多年。帷幕掉落後,便只有電閃才能照明了。

這兒就是卡波尼邸宅,它就在你的身邊。那是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傑出的家庭,卡波尼曾經當著法國國王的面撕碎了國王的最後通牒,擁立出了一個教皇。

此刻,卡波尼邸宅窗戶的鐵欄杆後面卻是一片黑暗,火炬廣場也空無一人。有裂紋的古老的窗玻璃上有一個四十年代的子彈洞。再向前去,把你的頭像那警察一樣靠在冷冰冰的鐵件上聽一聽吧,你可以聽見鍵盤樂器的聲音,非常微弱,是巴赫的《戈德堡變奏曲》,並非十全十美,左手也許有點僵硬,但是非常精彩,能以其對樂曲的深刻理解使你怦然心動。

如果你相信自己沒有遭到傷害的危險,會樂意走進這個在流血與榮譽兩方面都出色的地方嗎?你願沿著你眼前的方向穿過滿是蛛網的黑暗,往演奏著精妙的鍵盤樂器的樂曲的地方走去嗎?報警系統是看不見我們的,躲在門洞裏淋濕了的警察也是看不見我們的。來吧……

進入門廳,黑暗幾乎是絕對的。一道長長的石頭階梯,在我們手下滑過的欄杆冰涼,當我們向音樂爬上去時,被幾百年的腳步磨損了的台階在我們的腳下凸凹起伏。

主客廳高大的雙扇門如果非打開不可,是會吱嘎叫、轟轟響的,可它卻對你開著。音樂從很遠很遠的角落傳來,亮光也來自那個角落。那光是許多蠟燭的紅暈,從屋角小禮拜堂的小門裏瀉出。

向音樂走去吧,我們模糊意識到經過了一大群一大群蓋了帷幕的家具,全是些曖昧的形狀,像一群群睡著的牛,在燭光裏並不那麽平靜。頭上的屋頂隱沒在黑暗裏。

那融融的紅光照在一架華貴的鍵盤樂器上,照在文藝復興專家們稱做費爾博士的人的身上。那博士高貴、筆挺、身子前傾,陶醉在音樂中,頭發和毛皮樣光澤的絲質厚睡袍映著燭光。

鍵盤樂器揭開的蓋子上有復雜的宴飲作樂場面裝飾,小小的人形似乎要往琴弦上方的光線裏集結。博士閉著眼彈奏著,他用不著樂譜。在他面前的豎琴樣的譜架上是一份美國的垃圾小報《國民閑話報》。那報折疊著,只露出第一版上的一張臉——克拉麗絲·史達琳的臉。

我們的音樂家微笑了,奏完了這支曲子,又隨興重奏了一遍薩拉班德舞曲。如鵝毛拂過的琴弦在巨大的廳堂裏結束了最後的顫動。他睜開了眼睛,每個瞳孔裏閃著一小點紅光。他歪過腦袋打量著面前的報紙。

他靜靜地站了起來,把那美國小報拿進了那小巧精致的、在發現美洲之前就已建造好的小禮拜堂裏。在他把報紙對著燭光舉起打開時,聖壇上的宗教聖像也似乎從他背後讀著報紙,就像在食品雜貨店裏排隊時一樣。報紙上面是七十二磅的斜體大字,寫著:“死亡天使克拉麗絲·史達琳,聯邦調查局的殺人機器。”

他剪著燭芯時,祭壇周圍的痛苦或幸福的畫像全暗淡了。他不需要照明便穿過了巨大的廳堂。漢尼拔·萊克特博士經過我們身邊時吹起了一陣風,巨大的門吱嘎地響了,叭的一聲關上了。這時我們能感到地面的震動。寂靜。

他的腳步聲進入了另一間屋子,在這地方的回聲之中,墻壁似乎與人更貼近了,天花板仍然很高——尖利的聲音從那裏返回頗緩慢——平靜的空氣帶著犢皮紙、羊皮紙和熄掉燭芯後的氣味。

黑暗裏有紙的沙沙聲,一張椅子的吱嘎聲和摩擦聲。萊克特博士坐在神話般的卡波尼圖書館的大圈手椅上,眼睛映著紅光。但他的眼睛並不在黑暗裏發出紅光,如有些看守人發誓說的那樣。一片漆黑,他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