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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戈·韋爾熱在門外停了一會兒,用她那閃亮的憤怒的目光望了史達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談話感到困難,”她說,“如果你覺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因而忘了問有些問題,我還可以給你補充。”

有一種情緒是我們大家都認識到、卻還沒有命名的:對於可以居高臨下的愉快預感。史達琳在瑪戈的臉上看見的就是這種情緒。史達琳只回答了一句:“謝謝。”

叫史達琳感到意外的是,側翼的第一間屋子是一間設備良好的遊戲室。兩個美國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動物中間玩耍。一個坐在大車輪上,一個在地上推著一輛卡車。屋角停了各種各樣的三輪腳踏車和玩具手推車,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叢林式兒童遊樂設施,下面的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墊子。

遊戲室一角有一個高個子的人坐在情侶座上看《時尚》雜志。墻壁上安裝了許多攝像機,有的高,有的與眼睛齊平。角落裏一架攝像機鏡頭旋轉著調整著焦距,對準了史達琳和瑪戈·韋爾熱。

史達琳已過了對褐色孩子觸目驚心的時期,但是她還是很鮮明地意識到那些孩子們的存在。她跟瑪戈從屋裏穿過時,覺得看著那些興高采烈起勁地玩著玩具的孩子們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歡看孩子,”瑪戈·韋爾熱說,“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們看見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現在這樣做。他們在這兒玩過之後就去騎馬。都是巴爾的摩兒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韋爾熱的房間必須通過他的浴室才能到達。那全套設備占了側翼建築的整個寬度,看上去像進入一個醫療機構,全是由鋼鐵、鉻鋼和工業用地毯組成。有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設置了擡舉設備的不銹鋼浴缸,有盤曲的橘紅色軟管和蒸汽浴室,還有巨大的玻璃櫥櫃,裏面裝著從佛羅倫薩新聖馬利亞制藥廠買來的種種藥膏。浴室剛用過,空氣裏還懸浮著水霧、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達琳看見通向梅森·韋爾熱的房間的門下有燈光。他的妹妹一碰門把手,燈光便熄滅了。

梅森·韋爾熱房間角落的起坐區被樸素的燈光照亮,長沙發上方掛了一張威廉·布萊克[30]的《悠悠歲月》的精美復制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測量著生命。為了紀念新去世的老韋爾熱,那畫用黑紗框了起來。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從黑暗裏傳出機器運行的有節奏的聲音,每運行一次便發出一聲嘆息一樣的聲音。

“下午好,史達琳特工。”一個被機械放大了的渾厚的聲音傳來,其中缺少了摩擦音。

“下午好,韋爾熱先生。”史達琳對著黑暗說,她頭頂的燈光暖烘烘的。人間的下午在別的地方,進不了這兒。

“坐下。”

非做不可,現在挺合適,必須現在做。

“韋爾熱先生,我們要進行的談話帶有證詞的性質,我需要錄音,你不反對嗎?”

“不反對,不反對。”聲音在機器嘆息的間隙發出,唇齒摩擦音f聽不見。“瑪戈,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瑪戈·韋爾熱看也沒有看史達琳就走掉了,馬褲簌簌響著。

“韋爾熱先生,我得把一個話筒別在你的——衣服或是枕頭上,如果你不覺得礙事的話。或者,如果你願意,我叫護士來給你別上。”

“怎麽辦都沒有問題。”他說,b和m的音都沒有。他等著下一次的機械呼吸給他送氣來。“你可以自己給我別上,史達琳特工,我在這兒。”

史達琳一時找不到燈光開關,以為離開燈光久一點就多少能夠看得見了,便伸出一只手,向黑暗裏的鹿蹄草和香膏氣味走去。

他開燈時她跟他的距離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達琳臉色沒有變,也許拿著話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個念頭跟她心裏的想法和胃裏的感覺並無關系:她觀察到梅森的語言反常原來是因為完全沒有嘴唇。她的第二個印象是他的眼睛沒有瞎。那一只藍色的眼睛通過一種單片眼鏡望著她。因為眼睛沒有眼皮,眼鏡接有保持眼睛濕潤的管子。臉上其余的部分則是醫生多年前盡可能為他的骨頭植上的皮膚,緊繃繃的。

沒有鼻子和嘴唇、臉上也沒有軟組織的梅森·韋爾熱滿臉是牙齒,像是深海裏的生物。我們都習慣於面具,看見他時所產生的震驚來得緩慢。震驚是從意識到這是一張人的臉,背後還有心靈開始的。這時那面孔的動作,牙床的張合,睜眼看你的正常臉的動作都叫你震動。

梅森·韋爾熱的頭發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卻是叫人最不敢看的東西。黑色裏雜著灰白,結成一條很長的馬尾巴,如果讓它從枕頭上垂下來,可以觸及地板。今天他那紮成辮子的頭發盤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殼呼吸器上面。那發辮盤在脫脂奶色的廢墟上泛著鱗甲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