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扣動扳機

商場門口等了好些人。

空氣裏不斷彌漫的雨氣,潮濕又冰涼,令人格外不舒服。地上鋪著吸水防滑的紅色墊子,兩個小男孩在上面踩來踩去,你推推我,我擠擠你。一旁家長也沒阻止,打著電話,猶豫看了眼天色。

商場方面出了應急雨傘,這個時候保潔人員推著一排透明雨傘朝這裏走來,大聲說道:“交押金拿傘!交押金拿傘!”

所有人回頭去看。

姜昀祺剛準備回頭,心裏想著要不拿了傘直接去找裴轍。

突然——

原本在紅色防水墊上嬉鬧的兩個男孩齊齊看向自己。

姜昀祺維持著將要轉頭的動作,視線被接下來男孩的舉動吸引。

他們面無表情一起朝著姜昀祺向前伸出右手,比了個手槍的姿勢,然後扣動扳機,接著收回食指,豎起大拇指。幾個動作像是練習了無數次,盯著他的男孩們臉上戰戰兢兢。可是最後,他們都露出了笑容。極其不自然的笑容,像是被命令一樣。

姜昀祺直直站在原地,腦海裏猛地冒出一副畫面。

很突兀的畫面。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顏色。

畫面裏,他和很多人站在一起,個子都和他差不多。他們擠來擠去,想要看清遠處一個人……後來,他還是沒看清,但是前面有一個人倒下了。伴隨著一聲巨響。

是扳機扣動了。那人拿著把槍。

心底有個聲音告訴自己。

姜昀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知道,但他不僅覺得自己知道,他好像還摸過那把槍。

周遭熙攘。雨傘打開又撐起,水珠滴落,腳步聲踏踏。

姜昀祺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什麽也沒有。

可就在一瞬間,他仿佛能夠感受到那幅畫面裏幾乎窒息的悶熱,擡頭是望不見頂的連冠樹杈,墨綠枝葉遮天蔽日,拇指一般大的蚊蟲在他們之間嗡嗡作響。更遠處傳來不間斷的槍聲,回頭就能看到灼目的沖天火光,不知道是什麽燒焦的味道,混合著血腥氣息,濃郁到讓人嘔吐,嗓子口卻幹涸嘶痛。汙濁的汗水沿著太陽穴淌下,觸碰到脖頸上的傷口,一陣尖銳……

姜昀祺摸了摸脖子,觸手溫涼柔軟,是裴哥給他圍的圍巾——

“昀祺!”

姜昀祺沒來得及擡頭,身體就被拉進一個熟悉無比的懷抱。

裴轍聲音裏有絲罕見的慌張,氣息很急。

越來越清晰的畫面被打斷,霎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昀祺側臉貼著裴轍胸口,那裏被雨水淋濕,又冷又硬。

“裴哥?”

裴轍沒有立即回答。他在人群裏搜尋所有可疑跡象。

附近避雨的人和拿了傘要離開的人進進出出。

有人在抱怨這場雨來得不是時候,也有家長牽著玩耍的孩子往臨時提供傘的地方走。但兩個孩子突然哭了出來,嚎啕大哭。家長弄不懂原因,臉色不是很好,原本接著電話的手機也掉到了地上。

混亂,吵鬧。

地上積了小灘汙水。來往的人群的影子投映在上面,晃晃蕩蕩。一會又踩上一腳。

商場二三層欄杆邊也為了些人,汙水泛起波瀾。

裴轍猝然擡頭,目光尖銳如鷹隼,眉宇深重,凝聚起駭人的寒意。

他盯著二樓某處。

那裏,前一刻有虛影倒映在汙水上,而這一刻,空無一人。

回去車上,裴轍眉間一直緊鎖,目光稍稍軟化,但也只是在轉頭看著姜昀祺的時候,問他餓不餓的時候。

姜昀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等他回頭,那兩個玩耍的孩子哭得震天響,哭得他腦殼都要炸了。那個忽然出現的畫面沒頭沒尾,姜昀祺壓根不放心上,他現在更關心一言不發的裴轍。

他沒有問裴轍為什麽去而復返,為什麽突然以一個庇護者的姿態來到他面前。

因為很多時候,裴轍都是充當這樣的角色。

姜昀祺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事情。

他有十二年完全空白的人生。加上三年的病痛昏迷,他的人生開始於重新睜眼的那一刻。

然後有一天,有個人來到自己面前,問要不要和他一起生活,他還有一個姐姐,以後也會是他的姐姐。他會有一個正常的家。不用去福利院,會很好很健康也會很快樂地長大。

他叫裴轍。

那時,腦子裏真一片空白的姜昀祺坐在病床上喝豆漿,他不知道這是豆漿,只是覺得難喝至極。但醫院裏每天例行的早餐都有這個。

後來,等不到回答的裴轍問他,想不想喝可樂?

姜昀祺喝完豆漿想吐,裴轍又不知道從哪裏給他拿來了可樂,剛喝一口,他就全部吐了出來。

印象裏,那是裴轍最慌亂的一次。跟犯了什麽重大錯誤似的。

姜昀祺對此倒習以為常。

他有些好笑地看著裴轍給他找衣服,然後笨拙地套上,還要小心他的呼吸輔助器。姜昀祺甚至還惡作劇地裝咳嗽。裴轍皺眉看著他,眼底全是懊惱,還有自責與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