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人皮刺字
阿繡知道要刻六百多句,至少一萬五千字,便琢磨了幾天,想出了一個法子。
她在地上畫了張草圖,演給硃安世看:“在你雙臂、雙腿、前胸、後背,各繪兩條蛇,把那些字當蛇身上的花紋來刺,一條蛇大約分八十句,將字刺得極小,每一句繪成一條花紋。”
她先從硃安世左臂開始,一字一字刺上去。她手法輕靈,果然並不如何刺痛。每刺好一句,便用墨汁塗抹,擦凈後一看,一句話聯綴成一條烏青的花紋,若不湊近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是字。這樣,就算脫了衣服查看,也不必太擔心。
硃安世看後大喜,不由得嘿嘿直笑。
於是,只要得空,阿繡就幫硃安世把《論語》一句句刺在皮膚上。
直到第三年年末,孔壁《論語》才終於全部傳完。
那天,衛真照舊又丟了一個絹團,硃安世偷偷撿起來,回到房裏,小心打開,頭前仍是“子曰”兩個字,又一句《論語》。等絹帶完全展開,卻發現裏面還另夾著一小片白絹,一不留神飄落到地下,硃安世忙拾起來一看,上面寫了一個字:完
看到這個字,硃安世頓時長長呼出一口氣,壓在心頭的那座山忽地消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來。
這是事先約定好的——司馬遷在信中寫明,等全部傳完,衛真就在一片絹上單獨寫一個“完”字。
“完”這個字硃安世本來不認得,還是韓嬉教他:“完”字上面一個屋頂,下面是個人。這個人頭上紮著一條絹帶,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說明事情做完,邁開兩條腿,表示準備出門往外跑。
硃安世正笑個不住,忽聽到屠長在外面喚他。他忙藏起絹團,走出門去。屠長命他趕緊殺十只雞,廚房等著用。他便去雞圈抓了雞,提到屠宰台上,提起刀準備動手宰殺時,不由得又嘿嘿笑起來。
阿繡在一旁聽到,忙問:“什麽好事?這麽開心?”
硃安世見左右無人,低聲道:“完了。”
“什麽完了?”
“全部傳完了,今天是最後一句。”
“太好了!”
硃安世又嘿嘿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忽然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生平第一次如此耗盡心血做一件事情,每天等著盼著,現在事情終於完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擡起頭,望向墻外太液池的方向。心裏一算,從第一次見驩兒,到現在已經七年,驩兒今年已經十四歲,再不是個孩童,而是個少年郎了。不知道驩兒現在有多高,樣貌變了沒有?常年囚在石室裏,一定又瘦又蒼白。
隨即,他又想到酈袖和兒子,分別已經十一年,不知道酈袖現在是何等的風韻,兒子郭續和驩兒同歲,也已經長成個少年郎,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這個父親?現在,我已是這般殘醜模樣,還能去見他們嗎?他們見了我,一定會害怕、厭惡……
他一陣難過,不敢再想,按緊手底的那只雞,狠狠一刀剁下去。
過了兩天。
阿繡把最後一句刺在硃安世背上,塗過墨,擦拭幹凈,嘆了一口氣,道:“好了,終於完工了。”
硃安世全身已經刺滿了字,胸背腿臂上盤著八條青黑長蛇,蛇身上紋理細密婉轉,看起來殺氣騰騰。
“你要走了。”阿繡微微笑著,眼中卻隱隱流露羨慕不舍,臉頰上的黥印越發顯得刺眼。
硃安世已經想好:“等我出去後,見到太子,一定求他救你出宮。”
“多謝你!”阿繡笑著嘆了口氣,“可是,我出去做什麽呢?當年我爹娘被人揭發告緡,被斬了頭,家早被抄沒了,也沒有其他親人。外面又危險,我在這裏已經好多年了,一切都熟悉,倒還安心些。”
“你不想嫁人嗎?”
“看到我這張臉,誰敢要我呢?”
硃安世看著阿繡,不知道再說什麽好。
半夜,硃安世悄悄溜進婆娑宮。
太子事先已在婆娑宮找了個宮女做內應,硃安世按照商議好的,撕了一條布帶,打了三個結,鉆到側院,將布帶栓在左邊第一間寢室門上。
第二天夜裏,他又摸到那間寢室外,見窗台上果然放著一個小瓶子,便取了回去。
瓶子裏是天仙躑躅酒,喝了可致人昏死,硃安世在扶風時曾逼那黃門詔使禦夫喝過。
硃安世私下裏向阿繡道了別,將那包寫著孔壁《論語》的絹帶托付給阿繡,讓她藏埋在自己房內。白天做活時,他偷偷取出那瓶天仙躑躅酒,一口灌下,將空瓶交給阿繡,隨即倒在屠宰台邊,人事不知。
等他醒來時,躺在一張床上,韓嬉、樊仲子、郭公仲站在床邊。
“醒!”郭公仲大叫。
“你個死鬼!”樊仲子笑著在他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韓嬉則望著他,微微含笑,眼中竟閃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