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錦江錦裏

外面下起了雨。

杜周立在窗前,望著雨絲漸漸變成水簾,垂掛檐前,聽著噼噼啪啪的水響,他心裏很是受用。

他一向厭煩人笑,也厭煩人哭,更厭煩人喋喋不休。這時,仆役們都躲進屋去,院裏不見一個人影,雨聲大,罩住了人聲、畜聲。眼前耳邊頓時清靜,如同與世隔絕,讓他身心終於松緩,什麽都不必去防。

可惜的是,雨並沒有下多久,便淅淅瀝瀝收了場。

書房外妻子和仆婦說話的聲音又傳了進來,婦人家能說些什麽?無非針頭線腦、東長西短。

杜周心裏冒出一陣煩惡,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他咳嗽了一聲,外面妻子的聲音立即壓低了些,期期喳喳,像老鼠一般。杜周皺眉輕哼了一聲,擡頭望著檐角不時墜落的水滴,不得不又回到那樁心事:硃安世。

天子又催問過兩回,聲色越來越嚴厲,他卻只能連聲告罪。

錦帶紮的小冠帽,竹篾編的細索,究竟意指什麽?

他已經想了這麽多天,卻絲毫沒有頭緒,越想心越煩亂,書房外妻子的聲音卻又漸漸升高,一句句像濕毛蟲在心裏爬一般。一個仆婦接過話頭,絮絮叨叨,竟越發放肆:“當然還是蜀錦好。我家原來就在錦江邊上,那條江原來不叫這名字,後來人們發覺,織好的新錦在那江水裏洗過後,顏色格外鮮亮,換其他江水都沒這麽好,人們開始叫它‘濯錦江’,後來幹脆就成了‘錦江’,春天的時候,江面上飄滿了花瓣,那水喝起來都有些香甜呢……”

杜周聽得煩躁,正要開口喝止,他妻子又接回話頭道:“難怪朝廷單單在那裏設了錦官,還造了錦宮……”

聽到“錦官”二字,杜周心中一震:錦官?錦冠?

隨即他猛然記起:蜀地岷江之上,有一種橋是用竹索編成,稱為“笮橋”。

錦冠,竹索,是成都笮橋!

他心頭大亮,郁悶一掃耳光,嘴角不住抽搐,喜得身子都有些發抖,忍不住伸掌猛擊了一下窗欞。

他妻子在外面聽到,忙住了嘴,隨即腳步簌簌,向書房走來,杜周忙袖手站立,仍看著窗外,並不回頭。他妻子在門邊張望片刻,見沒有事,知道他脾性,不敢發問,又輕步退出。

杜周開心之極,在書房裏連轉了幾圈,想找個人說,卻又沒有。他想到左丞劉敢,這世上也只有劉敢能稍微體會他一二。

巧的是,剛想到劉敢,劉敢居然來了。

硃安世不敢走大路,只在田野間穿行。

他步子雖然盡量放慢,驩兒卻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滿臉汗泥,但一聲不吭、盡力跟著。

硃安世心中不忍,見前面大路上有一座小集鎮,心想:不能把孩子累餓壞了。便領著驩兒趕過去,集鎮上人跡稀少,更不見官府公人。硃安世這才放心,找見一家村店,進去一屁股坐下,知道村店也做不出什麽珍肴,便點了一只雞、二斤牛肉、一盆魚、幾樣菜蔬,給自己又要了兩壺酒。

店裏有現成的熟牛肉,先端了上來。

“驩兒,今天就先別念了,等吃飽了再念不遲。放開肚子,盡情吃!”

硃安世夾起一大塊牛肉,濃濃蘸了些佐醬,放到驩兒碗裏。驩兒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經不住饞,夾起放進嘴裏,大口嚼起來。兩人許久沒有沾過葷腥,況且又趕了一夜路,饑虎餓狼一樣,一起大吃大嚼,大吞大咽。硃安世久沒聞到過酒味,更是渴極。

其余菜肉,也陸續端上來,不一時,兩人吃掉了大半,兩壺酒盡都喝幹,清寡幾個月,終於飽足了一回。

吃罷,硃安世才想起來:他身上只有四枚金餅,一枚半斤,值五千錢,這頓飯卻不過幾十錢,拿這金餅付賬,恐怕會嚇到店家。一扭頭,見後院停著一輛牛車,心中一動:驩兒一路疲倦,該買輛車代步。於是他便和店家商議買那輛牛車。連牛帶車時價不過二千錢,店家卻開口就要三千。硃安世假意討還了一會兒價,裝作沒奈何,才掏出一枚金餅。

即便這樣,店家還是睜大了眼:“我頂多只有一千錢,哪有這麽多余錢找你?”

硃安世看後院還養著雞羊家畜,心想裝作販雞賣羊的小商販,路上方便行走。便又和店家商議,買了兩只羊、十只雞,外加一床被褥,一把刀,一籃熟食,算一千錢。店家找了一千錢,路途中正好使用。

吃飽喝足,硃安世哼著歌,駕起牛車,驩兒挺著飽脹的小肚子,躺在厚褥子上,兩人慢悠悠前行。

前去成都並不多遠,籠子裏雞兒不時鳴叫,車後牽著兩只羊咩咩應和,簡直逍遙如神仙。

劉敢雖然打了傘,但衣襟鞋履皆濕,他進到書房,眉眼之間竟也喜色難掩。

杜周見他冒雨前來,知道有好信,便收起自己喜悅,嘴角下垂,恢復了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