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高陵之燔

伍德駕了宅中廂車,載著司馬遷夫婦,驅動車子,向北緩緩而行。

一路秋風舞秋葉,來到渭水之上,兩岸秋樹紅黃,一派秋水碧青,日暖風清,讓人胸襟大開。

伍德聽司馬遷贊嘆,便扯轡停了車,司馬遷扶妻下車,讓伍德歇車等候,夫妻二人並肩沿河岸,漫步向東遊賞,衛真在後面緊隨,不時說些趣話逗兩人開心。

走了一陣,對岸看到高祖長陵,北依九嵕山、坐鎮鹹陽原,陵冢形如一只巨鬥,倒覆於土塬之上,俯覽著長安城。

衛真笑道:“太祖高皇帝不放心自己的子孫,把陵墓端端建在北邊高地上,日夜望著長安,從駕崩到今,望了九十五年了,他看著兒孫作為,不知道中意不中意?”

司馬遷和柳夫人聽到“兒孫”兩個字,觸動心事,均都黯然神傷。

衛真見狀忙岔開話題:“聽說當年高皇帝最厭儒生,聽人談及儒術,必定破口大罵。如果有客戴著儒冠來見,他必要奪扯了客人儒冠,扔到地下,當著眾人面,溺尿在裏面。當今天子獨尊儒術,高皇帝在墓裏見到,不知道這三四十年罵了多少。”

司馬遷搖頭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帝生性粗豪放蕩,群臣也多起自草莽,登基之後,把秦時苛繁禮儀全都廢除,君臣之間素來言語隨意。但平定天下之後,大宴群臣,大臣在席間飲酒爭功,妄呼亂叫,甚至拔劍擊柱,醜亂不堪,高帝這才深以為患,卻也無可奈何。當時有儒生叔孫通,上奏高帝,願為制定朝儀,高祖應允。叔孫通召集魯地儒生三十人,共定了一套禮儀,訓練群臣。恰恰是整一百年前,長樂宮建成,群臣朝賀,叔孫通演示朝儀,諸侯群臣全都振恐肅敬,無人敢喧嘩失禮。高帝見了大喜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當朝興儒實始於此。”

衛真聽了,笑起來:“當初楚霸王項羽攻入鹹陽後,要引兵東歸,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有人笑他是‘沐猴而冠’,長樂宮那天朝賀,可謂是數百只猴子一起冠戴起來裝模作樣。”

司馬遷苦笑一聲道:“孔子在世時就曾深嘆——‘人而不仁,如禮何?’禮之本,在愛人敬人,如果心中不仁、胸懷不敬,禮則徒具其表,自欺欺人。禮越多,詐偽越多。大興禮儀,其實是在教天下人一起說謊瞞騙。”

“怪道人們常說‘寧要真罵,不要假笑’。”

司馬遷點頭嘆道:“孔子本是一片救世仁心,後世只顧穿戴一張儒家之皮,儒者之心卻漸漸喪盡。”

兩人正在議論,柳夫人望著對岸長陵,忽然問道:“延廣那帛書上是不是有什麽‘高陵’‘高原’的句子?”

衛真忙答:“有!有一句‘高陵上,文學燔’!難道‘高陵’是指高祖之陵?”

司馬遷連連點頭:“有這可能!第一句‘星辰下,書卷空’,指明《論語》失竊秘道,這一句莫非是說《論語》下落?”

衛真問道:“‘文學燔’該怎麽解釋呢?”

司馬遷答道:“‘文學’是文雅之學,今世專指儒學。‘燔’者,焚也,是焚燒之意,陵墓之上,也有燔祭,焚燒柴火或全獸,祭拜先祖。”

“難道《論語》被盜之後,送到長陵來燒了?”

“冒天大風險挖秘道,費盡心思辛苦盜出,為何要燒?何況長陵有人看守,哪裏不能燒,非要拿到長陵來燒?”

“莫非盜書人深恨儒家,所以才去盜書焚毀?”

“現在天下人人學儒,爭先恐後,讀書之人盡都藏買儒經,哪裏能燒毀得盡?何況秦宮《論語》用古字書寫,遍天下也找不出兩個能識的人。即便深恨儒家,也不必燒這一部。”

兩人議論半天,找不出頭緒。也走得乏了,就慢慢回去,坐車返家。

柳夫人在車上道:“聽你們說‘高陵燔’,我倒是想起了一件舊事,我家原在關東,後被遷徙到長陵邑,兒時曾親見長陵便殿遭過一場大火,當時我才七、八歲,那火燒掉了大半個殿,濃煙升到半空裏。人都說這火來得古怪,議論紛紛,說是天譴,當時聽著心裏怕得很,雖然隔了三十多年,記得卻格外牢。”

司馬遷道:“我也記得這事。那年我十一歲,第一次隨著父親進京,當時長安城裏也有許多人在議論,長陵令以及陵廟屬官全都被處斬。”

“我父親有位好友當時任長陵圓郎,正是因這場火,被問罪失職,送了命。一場火,死了多少人,卻並不是被火燒死。我還記得那火災是在四月春末,只隔了一個月,竇太後就薨了。又有人說那火災是個征兆。”

“竇太後?!”司馬遷心裏猛地一震,忽然想起了什麽。

趙王孫家人去扶風打探了消息回來:“減宣把那孩子綁在市口,顯然是設下陷阱等人去投。現在扶風城外松內緊,到處都是伏兵,要救那孩子,千難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