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汗血托孤

“宮中汗血馬被盜!”

杜周聽到急報,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卻不禁微微抽搐。

去年,漢軍西征大宛,奪得汗血寶馬一共才十匹,天子愛如珍寶。

杜周身為執金吾,掌管京城巡邏防盜,自然首當其責。他略一沉思,隨即吩咐:“關城門,搜。”

左丞劉敢領命下去,急傳口諭,調遣人馬。

杜周則獨坐府中,拈住一根胡須,不停扯動,令其微微生痛。他胡須本就稀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每逢大事,倘若沒辦好,就揪掉一根,引以為戒。好在為官多年,一共只拔掉幾根,都存在一個盒子裏,妻子都不知曉。

不久,衛尉與太仆一起趕到。兩人失責更重,無比惶急。杜周平素不愛多語,仕途之上,多講一個字,便多一分危險。見二人失了方寸,他微有些鄙夷,更知道這馬若追不回來,兩人必定會推諉罪責,因此越發不願多語,只道了句:“莫慌,等信。”便請兩人坐下,靜待消息。

不多時,信報紛至沓來——

“十二座城門盡都關閉!”

“長安八街九區、一百六十閭裏,盡數封閉,已在挨戶搜查!”

“盜馬者為未央宮大宛廄馬卒,名叫硃安世。”

“硃安世盜取了宮中符節,才得以帶馬出宮。”

“西安門城墻下發現汗血馬禦制鞍轡!”

“西安門門值報稱:清晨城門才開,有一軍吏身著戎裝,單騎出城!那馬渾身泥汙,但身高頸細,腳步輕捷。”

“四年前,硃安世因盜掘皇陵,被捕下獄,適逢征發囚徒,西征大宛,硃安世免於死罪,隨軍出征。他因善馴烈馬,被選為天馬侍者,護養汗血寶馬。大軍凱旋回京,宮中新增大宛廄,硃安世留在大宛廄中為馬卒,仍舊護養汗血寶馬。”

天漢元年,秋。

天色漸晚,扶風街市上人漸散去,只見天燒暮雲、風掃黃葉。

市西頭,蔣家客店樓上,硃安世被一聲馬嘶吵醒,他是個魁梧的漢子,年過三十,兩道濃眉,一部絡腮濃須。

聽得出是自己那匹馬,硃安世忙跳起身,扒到窗邊,透過窗欞四下查看:街市上一片寂靜,稀落幾個路人;客店裏卻人聲喧嘩,正是暮食時間。再看馬廄邊,並無人影,廄裏十幾匹馬,其他馬三五聚在一處,低頭吃草料,唯有他的馬傲然不群,獨在一邊,雖然滿身泥汙,卻昂首奮尾、四蹄踢踏,看來已經恢復了元氣。

硃安世伸出拇指,在唇髭上一劃,朝那馬點頭笑笑,才放心回去穿衣。

前日,劉彘試乘汗血馬,選的便是這一匹。當時這馬金鞍玉勒、錦妝繡飾,身負劉彘,列在馬隊之首,身後百余名樂府騎吹樂工,擊鼓吹簫、奏角鳴笳,高唱劉彘所作《西極天馬歌》,威震宮苑,聲動天地:

天馬徠兮從西極,經萬裏兮歸有德。

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兩側臣僚、護衛、黃門、宮人列隊侍從,上千人盡都恭肅屏息,除歌樂聲和馬蹄聲,聽不到半點其他雜響。硃安世平生第一次親歷這等皇宮威儀,如同身陷一派汪洋,頓時茫然自失。

汗血馬性烈認生,所以才命硃安世在一旁牽著韁繩、安撫天馬,護從天子。他距離劉彘只有咫尺距離,能嗅到劉彘身上熏的香氣。然而,他的頭竟也像所有其他侍從,一直低垂著,頸背像是被人施了咒,根本直不起來。這是他生平從未有過的事,第一次森然感到權勢逼人竟如此可怖。

心裏一股傲氣激起,他才回過一點神,眼角偷瞥了劉彘一眼:這個身為天子的人,騎在馬上,高昂著頭,須眉稀疏、雙眼凹陷,不過是一個年近六旬的尋常之人。但不知為何,渾身似乎罩著一層無形之氣,讓人如臨絕壁,似履危巖,浩蕩寒風,撲面而至。尤其是那目光,幽深漆黑,竟隱隱發燙,越過宮殿苑宇,遠眺前方,像是在巡視世外無人能見的某處奇渺之所。

回想起這目光,硃安世心中不由得又一陣翻湧。他之所以留在宮中做馬卒,本是想等這一機會刺殺劉彘,然而真的到了那一日,身臨其境,四面八方盡是莊肅之氣,將這念頭逼得無影無蹤,直到騎遊快結束,才猛然記起。這時,距歇馬之處只有十幾步,幾個黃門已經躬身候在天子下馬用的腳塌邊。

硃安世深吸一口氣,攥緊韁繩,準備動手,心卻猛地狂跳起來,比樂工的鼓聲更加震響,胸口起伏、呼吸急重,更不由自主大大咽了一口唾沫,聲音響得恐怕連馬上的劉彘都聽得到。他一向自負無所畏懼,以前聽人講荊軻刺秦王,燕國勇士秦武陽慨然隨行。秦武陽十二歲就曾殺人,目光兇悍,無人敢和他對視,及至見到秦王,卻恐懼變色。硃安世曾對此嘲鄙不已,此刻感同身受,才終於明白,當日荊軻從容應對之氣概古今少有,讓他由衷嘆服,自愧遠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