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星期三(第3/13頁)

很好?我想。他們知道什麽叫做很好?他們知道我是什麽感覺嗎?躺在這兒,在一個不記得的城市裏,身邊都是從未見過的人。我想我在四處飄浮,是完全無根的浮萍,任憑風的擺布。

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是納什醫生的聲音:“你能看看照片嗎?想想它們是什麽,說出來,不過只對你自己說。不要大聲說出來是什麽。”

我睜開了眼睛。在我頭頂的小鏡子裏是一些圖畫,一張接著一張的黑色底白色圖案。一個男人、一張梯子、一把椅子、一把錘子。每出現一張我便說出名字,然後鏡子裏閃出謝謝你!現在放松!的字樣,我把這些話對自己重復一遍好讓自己忙起來,同時也有點好奇人在一架機器的肚子裏要如何放松。

屏幕上出現了更多指令。回想一個過去發生的事件,它說,然後下面出現了幾個詞:一個派對。

我閉上了眼睛。

我試著回想和本一起看煙花時我記起的派對。我想象自己在屋頂上緊挨著我的朋友,聽到腳下派對吵鬧的聲音,嘗出空氣裏焰火的味道。

圖像一幅又一幅地出現了,但它們似乎並不真實。我可以斷定我並非在回憶,而是在想象。

我試著看到基斯,記起他不理睬我,但什麽都想不起來。我又一次失去了這些記憶。它們被埋了起來,仿佛永遠不會露面,但至少現在我知道它們存在,它們在那裏,鎖在某個地方。

我的思緒轉向兒時的派對。跟我的母親、姨媽和表妹露西一起過的生日。玩繞口令。擊鼓傳花。“搶座位”遊戲。“唱跳停”遊戲。我的母親把糖果包成小袋作為獎品。夾罐頭肉和魚醬的三文治,去了硬面包皮。松糕和果凍。

我想起一件袖子有褶邊的白裙,荷葉邊襪子,黑鞋。我的頭發還是金色的,坐在一張放著蛋糕和蠟燭的桌子前面。我深吸一口氣向前傾,吹蠟燭。空氣裏升起了煙霧。

這時另外一個派對的回憶湧了進來。我看到自己在家裏,望著臥室的窗外。我光著身子,大約17歲。街上有些排成長隊的的擱板桌,上面放著一盤盤香腸卷和三明治,一壺壺鮮橙汁。到處掛滿英國國旗,每一個窗口都飄揚著彩旗。藍、紅、白。

街上有穿奇裝異服的孩子——海盜服,巫師裝,維京人——大人們正努力把他們組成隊,好開始一個湯匙運雞蛋比賽。我能看見媽媽站在街道另一側,把一條圍巾系在馬修·索珀的脖子上,就在我的窗口下方,爸爸端著一杯果汁坐在躺椅裏。

“回床上來。”有人說。我轉過頭。戴夫·索珀坐在我的單人床上,頭頂是我的“The Slits”樂隊海報。白床單在他的周圍皺成一團,濺著鮮血。我沒有告訴他那是我的第一次。

“不。”我說,“起來!你必須在我父母回來前穿上衣服!”

他大笑起來,雖然沒有什麽惡意:“過來!”

我穿上牛仔褲。“不。”我說著伸手去拿T恤,“起來。拜托!”

他看上去有點失望。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並不表示我不希望它發生——現在我想一個人待著。這事跟他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好吧。”他說著站起來。他的身體看上去蒼白消瘦,陰莖幾乎有點可笑。他穿衣服的時候我扭開了頭看著窗外。我的世界已經變了,我想。我越過了一條界線,現在我回不去了。“那麽,再見。”他說,但我沒有答話,一直到他離開我都沒有回頭。

耳邊一個聲音把我帶回了現實。“很好。現在有更多的照片,克麗絲。”帕克斯頓醫生說,“只要一張張地看,告訴自己是什麽或者是誰,好嗎?準備好了嗎?”

我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他們會給我看什麽呢?我想。是誰?情況能有多糟糕?

好的,我心想。我們開始吧。

第一張照片是黑白的。一個孩子——一名四五歲的女孩——躺在一個女人的懷裏。這個女孩指著什麽東西,她們兩人都笑著,在背景處稍微模糊的地方是一道欄杆,圍欄後一只老虎正在休息。一個母親,我心想。一個女兒。在動物園裏。我看著女孩的臉,突然驚訝地恍然意識到那女孩是我,另外一個人是我自己的母親。呼吸凝滯在我的喉嚨裏。我不記得去過動物園,但照片就在面前,這是我們曾去過的證明。想起兩位醫生的話,我默默地說:我。母親。我盯著屏幕,想要把她的形象刻進我的記憶裏,可是畫面退了色,被換成了另外一幅。照片上還是我的母親,現在老了一些,但似乎還沒有老到需要拄著相片中她使用的拐杖的時候。她的臉上掛著微笑,但看上去精疲力竭,眼睛在瘦削的臉上深陷了進去。我的母親,我再次想,這時心裏冒出了幾個不請自來的字:受著痛苦。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不得不努力再次睜開。我開始握住手裏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