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暗轉

又過了幾個小時。 狀況沒有絲毫的改變。兩名搶匪坐在二樓的走廊上監視著人質,但他們也覺得很無聊,小個子阿仁獨自用撲克牌玩牌、占蔔,大個子阿田拿了酒吧架子上的智力環和拼圖玩了起來。阿田剛才玩馬蹄智力扣成功後上了癮,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人拿著在酒吧的櫃子中找到的高級白蘭地,像喝水或麥茶般大口暢飲著。高之期待他們會喝醉,但兩個人的酒量都特別好,喝了半天,仍然面不改色。 在樓下看不到雪繪的樣子,她似乎坐在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高之看到阿仁嘴角不時露出笑容對她說話,不禁有點在意。 樓下的人質可以在酒吧和餐廳之間走來走去,因為這是他們僅有的活動範圍。想去廚房和廁所時,阿田或阿仁──通常都是阿田──會同行,為了避免他們乘機逃走,其他的門窗都鎖好,而且還繞上了鐵絲。 高之在陽台附近坐了下來,時而看向湖泊,時而觀察其他人的情況。 利明和下條玲子開始下棋,木戶呆然地看著他們。阿川桂子坐在餐廳的椅子上,正在看自己帶來的小說;厚子躺在沙發上,伸彥陪在一旁照顧她。 眼前的畫面很像在享受度假生活,至少外人從窗外偷看時,應該不會覺得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高之覺得所有人漸漸適應了眼前的異常狀況,也許是長時間的緊張反而導致恐懼感麻痹了。利明在下棋時,不時露齒而笑。 高之看著伸彥。他抓著妻子的手,閉著眼睛,臉上的表情很沉穩。他仍然沒有放棄用煙霧引起外界注意,不惜讓房子燒起來的計劃嗎?還是相信了兩名搶匪說的,只要不輕舉妄動,就不會有生命危險的話,打算靜靜地等待他們離開? “阿田,你可不可以長時間監視一下?” 樓上傳來阿仁的聲音。 “幹嘛?要去上廁所嗎?” “差不多啦,但是更樂的事。” 高之驚訝地擡頭往上看,發現阿仁正準備站起來。“不要,放開我。”雪繪大叫著。高之站了起來。 “不要吵,不會要你的命。一直呆坐在這裏無聊死了,你應該也不討厭吧?” 阿仁抓著雪繪的手臂,準備走進旁邊的房間。 “放開她。”木戶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叫道。 “住手!”高之也叫了起來,“你不是保證不會傷害我們嗎?” “傷害?” 阿仁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算是傷害嗎?我們只是想去樂一樂罷了,雖然有時候女人會表現出不願意的樣子,但那只是半推半就啦。” “放開她的手。” 高之對這番侮辱雪繪的話感到憤怒,大聲地說道,“我們剛才也說了,只要你們危害任何人,我們就會打破窗戶逃出去,這樣也沒關系嗎?” 阿仁被他的氣勢嚇到了。 “別鬧了,”阿田也說,“如果你和她辦事時,他們逃走的話,我一個人沒辦法應付。反正以後女人多的是。” 被人質和夥伴同時勸阻,阿仁似乎也沒了興致。他冷笑著放開雪繪,重新坐回椅子上。 “真可惜,這個女人還不錯。算了,反正還有大把時間。” 阿仁話中有話,高之在樓下瞪著他。 “我有一事拜托,”這時,伸彥擡頭看著兩名搶匪,“可不可以讓我去一下房間?我太太覺得冷,我想去樓上幫她拿一件衣服。如果不行,就請你們幫忙拿一下。” 兩名搶匪聽了,互看了一眼,露出猶豫的表情。 “好吧,”阿仁說,“阿田,看著他。” 伸彥走上樓梯,和阿田一起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只剩下一個人的阿仁露出警戒的眼神,用槍指著雪繪問高之: “她是你的女朋友還是甚麽?” “她是我未婚妻的表妹,所以,我有義務要保護她。” “真是情操高尚啊,你的未婚妻是哪一個?” 他輪流看著阿川桂子和下條玲子,高之搖了搖頭。 “兩個都不是?” “他是森崎朋美,我死去的妹妹的未婚夫。”利明在一旁說道。 “喔,原來是這樣。” 阿仁用充滿好奇的眼神看著高之。 不一會兒,伸彥和阿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伸彥正準備下樓,阿仁叫住了他: “等一下,你說說剛才沒說完的事,你說的話太讓人在意了。” “剛才的事?” “就是車禍的事,”阿仁說,“你女兒死了的事,你不是說,那不是單純的車禍嗎?繼續說下去啊。” “沒有繼續了。” 伸彥用不悅的聲音說完,再度走下樓梯。他走到厚子的旁邊,把藍色的薄夾克披在她肩上。 “怎麽可能嘛,即使我才剛認識你,也覺得你剛才的態度很奇怪。” “因為突然被卷入異常的狀況,我有點慌亂,再加上你們提到我女兒的事,所以我有點激動。” “不想讓搶匪對寶貝女兒的死說三道四嗎?但是,你剛才的話顯然有問題,你說你女兒開車墜落懸崖,但不是意外,不是意外又是甚麽呢?” “我不是說了嗎?剛才有點慌亂。我女兒因為車禍死了,這樣不就好了嗎?你為甚麽對這件事這麽有興趣?” “只是好奇心吧,因為實在太無聊了。” 阿仁說完,剛才始終不發一語,陪著利明下棋的下條玲子站了起來,走到伸彥身旁小聲說著甚麽。阿仁叫了起來:“你們在說甚麽悄悄話?” “原來如此,”伸彥點了點頭,“她認為你們想探聽森崎家的內幕,一旦掌握了我們的弱點,可能對今後的逃亡有幫助,甚至可能以此恐嚇。” 不知道是否被說中了,阿仁心虛地說不出話,但隨即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用槍口扒了扒臉頰。 “別管我們的目的,看大家的表情就知道,他們也對你女兒的死有疑問。所有相關者都在這裏吧?既然把所有人都約來這裏,不就是為了把事情弄清楚嗎?” 伸彥搖了搖頭,低頭看著妻子的臉。高之發現他握著妻子的手很用力。 “你倒是說話啊。” 阿仁在樓上叫道,伸彥不理會他。其他人也都看著他,但發現他沒有反應,紛紛恢復原來的姿勢。 “你這個人真沒意思。” 阿仁咂著嘴。 高之有一種預感,覺得接下來的沉默會比剛才更加凝重,現場充滿了每個人必須小心謹慎的氣氛。 但是,有人打破了這份沉默。 “伯父,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樣。” 是阿川桂子。她的聲音很平靜,不像是在賭氣,“昨晚我這麽說時,伯父雖然反對,沒想到果然和我有相同的意見,我們有相同的疑問。” “桂子,你想錯了。”伸彥否認道。 “不,”她充滿自信地搖著頭,“我沒想錯。” “總之,現在別談這些。” 伸彥瞥了樓上一眼,“我現在不想談。” 阿仁正想開口說甚麽,桂子搶先說: “正因為是現在,才能夠談到這件事。等我們平安離開這裏之後,就沒有機會了。到時候會充滿回到安穩生活的喜悅,避開會影響這份喜悅的話題。” “那就避開啊,反正不是甚麽愉快的事。” “伯父,謀殺朋美的兇手可能在某個地方,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桂子!”伸彥厲聲叫道,似乎想要制止她繼續下去,“不要隨便亂說話。” “喔,我聽到了喔。” 阿仁當然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剛才有說到謀殺吧,有兇手殺了你女兒。阿田,你也有聽到吧?看來,我們闖進了有趣的房子。” “你不要誤會,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說法。她是作家,有妄想症。我女兒是意外身亡,況且,沒有人殺了我女兒可以得到好處。” 伸彥用辯解的口吻說明,然後用冷漠的視線看著阿川桂子,似乎在責怪她亂說話,讓搶匪有可乘之機。 “才不是我的妄想。伯父,你也覺得朋美在開車方面不可能再犯相同的錯吧?況且,動機並不一定是有利可圖,怨恨和報仇可以成為更強烈的動機。” 阿川桂子一個勁地反駁。 “太可笑了,誰對朋美有怨恨?想要報仇?別再聊這些了。” 伸彥不耐煩地在面前搖著手,阿仁揶揄地說: “你很緊張喔,好像在拚命掩飾甚麽。” “我沒有掩飾任何事。” “那就幹脆說清楚啊。森崎制藥的千金意外身亡,但其實可能是遭到他人的謀殺──如果我們帶著這個疑問離開這裏,你心裏不是很不痛快嗎?” “我並不在意,警方已經做出結論,那絕對是意外,沒有任何根據可以推翻這個結論,也沒有任何痕跡可以說明那場車禍不是意外。” 伸彥雖然這麽說,但臉上露出不安的表情。沒有人能夠保證這兩名搶匪可以順利逃走,萬一遭到逮捕,恐怕也會交代在這裏發生的事。 “我曾經采訪過警方的人,”阿川桂子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是自我疏失造成意外身亡,也沒有特別的證據顯示和犯罪有關時,不會進行解剖。所以,即使朋美服用了安眠藥,也無法證明。” “咦咦咦,”阿仁發出驚叫聲,“有人讓她吃了安眠藥嗎?太有意思了,既然這樣,很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導致車禍啊。” 桂子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伸彥幾乎用充滿憎恨的眼神看著她,但是,桂子想要利用眼前狀況揭露真相的態度,如實地反映了她的認真。高之有點被她的氣勢嚇到了。 “你昨晚就這麽說,”早就停止下棋的利明挪了挪椅子,朝向桂子的方向,“我想聽聽你哪來的這份自信。” 阿川桂子深呼吸後回答:“藥盒。” “藥盒?就是裝藥的盒子嗎?” “對,她有一個墜鏈型的藥盒,她以前曾經給我看過,裏面放了兩顆白色的膠囊。我問她是甚麽藥,她說是止痛藥。她有嚴重的生理痛,所以醫生幫她配了止痛藥。” “我記得那個藥,她曾經來找我討論過,”木戶開口說道,他的聲音微微發抖,“我會定期處方給她幾顆。” “對,我也知道這件事。” 厚子在一旁慵懶地說道。 “你呢?”利明問高之。 “我知道。”他回答。那是銀色的藥盒,好像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昨天晚上,阿川桂子暗示有人換藥時,高之就預料到早晚會有人提到藥盒這件事。 “證人陸續出現了,”利明說,“但藥盒怎麽了?” “所以,”桂子舔了舔唇,“如果有一種安眠藥和那種止痛藥看起來一模一樣,兇手趁朋美拿下項鏈時,乘機掉包,然後靜靜等待她開車發生意外──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不過,這樣掉包有意義嗎?雖然我對藥的問題不太了解,但止痛藥應該也有類似安眠藥的效果吧?” 利明問木戶。 “大部份止痛藥都有這種效果,但為了怕影響開車,所以減輕了這方面的作用,我給朋美的是不會想要睡覺的藥。” “但是,朋美那天並沒有吃藥。” 厚子坐起來說,“在領取遺物時,我曾經檢查過鏈墜。之前曾經聽過木戶醫生說過,所以我懷疑朋美是不是因為藥物的影響睡著了。因為朋美那時候剛好是生理期。” 所有人都很驚訝。 “只不過是我想太多了,藥盒裏有兩顆藥,所以,她並沒有吃藥。” “她會不會有備用的藥?所以她吃了之後,又把新的藥放進了藥盒。” 阿川桂子說,但厚子搖著染成栗色的頭發說: “不可能。因為一天那種藥最多只能吃兩顆,所以不可能多帶,而且當初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買了這個藥盒。” 死者母親充滿自信的回答很有說服力。 “聽了厚子剛才的話,你應該可以接受了吧?”伸彥看著桂子說,“朋美那天沒有吃藥,即使那兩顆藥被人掉了包,說得極端一點,即使被換成了毒藥,也和朋美的死沒有任何關系。” 但是,桂子似乎仍然有理由反駁。 “即使藥盒裏有藥,我的說法也成立。” “喔?此話怎麽說?”利明問。 “伯母剛才的證詞的意思是,當她拿到別人告訴她是遺物的藥盒時,發現裏面有兩顆藥,也就是說──” “夠了,我充分了解了你的辯論能力。” 伸彥的手掌在空中揮了一下,打斷了桂子的話,“你在創作時可以自由發揮想像,所以可以找到各種理由解釋,但我希望你去別的地方發揮這種能力。總之,現在這個節骨眼,我不想討論朋美的死。” 他的語氣十分嚴厲。高之覺得向來溫和的伸彥難得動了氣。阿川桂子也被他的氣勢嚇到了,沒有再說話。 “如果可以找到理由解釋,我倒想要聽聽看。” 利明說,伸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 “如果你想聽,下次找機會單獨聽吧,我不想聽。” “搞甚麽嘛,這樣就結束了嗎?” 阿仁在樓上發出不滿的聲音,“難得這麽熱鬧,我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這樣真的好嗎?” “你可以自己發揮想像力。” 伸彥用力擠出這幾個字。 高之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剛才在討論時,大家都忘記了自己是人質這件事。可見大家都很關心朋美的死。 尷尬的沉默籠罩室內,讓人不敢發出聲音。高之不由地想起朋美的藥盒。 接到車禍通知後,高之前往轄區分局。朋美的屍體已經裝進了棺材,安置在停車場。朋美的父母、利明,還有筱一正和雪繪父女似乎比他早到,已經等在那裏了。厚子哭紅了眼,一看到高之,再度放聲哭了起來。 自我介紹說是主任的警官把幾件小物品放在桌上對他們說,這是遺物,請你們清點一下。粉餅、皮夾、手提包,鏈墜型的藥盒也在其中。“給你們添麻煩了。”伸彥說著,把這些東西都放進了一個袋子。 載了棺材的靈柩車出發後,高之他們的車子也跟在後方。伸彥坐在高之那輛車的副駕駛座上,厚子坐在後車座,她沿途都在哭。 中途去休息站休息時,高之清點了遺物,也檢查了藥盒。裏面的確放了兩顆熟悉的藥。 ──朋美那天沒有吃藥。這一點千真萬確。 高之確認記憶後,輕輕點了點頭。